声音简介
歌洛斯曼
辽尼亚问他祖母道 “奶奶，我们来得及走么?”
“来得及的，辽尼卡。”祖母回答。
“可是，奶奶，干么我们老是退呢?当真那些德国人比我们狠吗?”
“睡罢，辽尼卡。”马利亚·铁木菲也芙挪回答，“明天东方一发白我们就得动身呢。我躺着休息这么一两个钟头就要起来收拾东西。我喘不过气来。好像有一块石头压在我胸口，可是我又没有力气拿掉它。”
“爸爸没有被他们打死罢，奶奶?”
“你说什么话，他们休想打死你的爸爸，他是很厉害的。”
“他比希特勒厉害?”
“当然他厉害些，辽尼卡。他从前也是庄稼人，跟你的祖父一样，现在他是一位将军。他了不起的能干精明。”
“可是爸爸老不开口的。他抱我在他膝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有一次，我和他一同唱歌。”
“睡罢，辽尼亚，睡罢。”
“我们带不带那母牛走呢?”
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从没感到那样衰老，像这一天似的。要做的事，有那么多，可是她的力气一下子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只觉得她已经消耗完了，灯尽油干了。
她把棉褥子铺在长凳上，又摆好了枕头，便躺下了。炉灶使得房间里很暖和。而那些刚刚出炉的滚热而金黄色的面包也发散着热气，香喷喷的嗅起来多么痛快。难道当真这是最后一次她从炉灶里取出新烤好的热面包，难道当真从此以后她将永远吃不到用自己的小麦做的面包?她越想越糊涂了。她想到小时候，她也曾这样躺在热灶上面的铺位上，盖着她父亲的毛茸茸的老羊皮外衣，瞧着她母亲从灶里取出热面包。“曼卡!来呀，吃一点罢。”她的祖父曾这样唤她。但是现在，她的儿子在什么地方昵?还活在那里么?她怎么才能看见他?“曼卡，喂，曼卡。”这又是她妹妹的声音叫她了，于是光着瘦脚她走过了那冰凉的泥地。……她必须带走所有的照片，必须把墙头挂的相片如数取下。花留着，果子树留着，坟墓也都留着。她还没到坟上去告辞，虽然她是想去的。猫也留下。农场的农民说过，在烧掉的村子里只留下了猫。狗是跟着主人走了，但是猫舍不得离开那住惯了的房屋。呵，热得多么可怕，心头多么胀闷透不过气呵，她的两只手多么重呵!好像是七十年来她这双手所完成的那么艰巨的工作现在这才感觉到。眼汨淌过了她的面颊，但是她的手沉甸甸地举不起来，眼泪只管淌着。从前，狐狸拖走了鹅群中最肥的一头时，她曾经这样哭过。那是黄昏时光她回家后，母亲问她：“曼卡，我们的鹅呢?”于是她哭了，眼泪直淌。于是向来是那么严肃而沉默的父亲走进来轻轻拍着她的头，而且说：“不哭不哭，小女儿呀，不哭。我去追回来罢。”而现在，她也觉得仿佛有父亲的粗糙的大手在温柔地抚拍她，使她在哭泣中也感到快乐。
在这苦痛的，她一生的最后一晚，时间的距离都缩短了，消失了。在这她不得不马上离开的屋子里，她的幼年，童年，乃至初婚的生活，都一齐回来了。她听得她襁褓中的婴儿在啼哭，听得女伴们的含羞带笑的窃窃私语：她看见她那年青而强壮，一头黑发的丈夫和请来的客人们一同入席，她听得刀叉的叮当声，刀子切着腌黄瓜的声音，这腌黄瓜跟苹果一样硬。这掩渍瓜果的方法是她的祖母传授给她的. 大家都唱歌了，而她也扬起她那年青的嗓子和他们同唱。她感觉到男儿们的眼光都射在她身上.她也看见了丈夫一边在看她一边满脸堆起了那种高兴得意的喜气，而那个老头儿阿芳拉西则柔和地徭着脑袋，啧啧地说：“啊，啊，这个马利亚呀……”
她正在熟睡，睡梦中正展开了她年青时代的一切生活，突然一个怪声音惊醒了她;这声音，野蛮的声音，她在她这故乡从来不曾听到过。辽尼亚已经醒了，正在叫她：“奶奶，奶奶，起来，快起来。好奶奶，这忽儿你不能再睡了。”
她赶快走到窗前……
这仍然是夜里呢，还是什么可怕的新一天开始了呀?一切东西都变成血红了，好像这整个村子——矮的农舍，白桦树的枝干，果园，篱笆——一切，都一下浸在血水里了。枪声，汽车马达的吼声，呐喊声，都听见了。德寇已经进了村子。放火杀人劫掠的仇寇已经来到了跟前了……
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心里明白，她的最后一天到来了。
“辽尼亚，”她说，“跑到华西里·卡尔波维奇那里去。他会带了你逃走，他会同你到爸爸那里去的。”
她的衰颓之态没有了，她的眼光是镇定的。她知道她就要死了，而且她明白，她感觉得她那视死如归的伟大的魄力。她的思想不再那么纷乱了，而且有条有理，澄澈清朗。
“我的帽子昵?”她的孙子问。
“现在天气暖和，你不用戴这帽子了。”她说。
而孙子也突然已经长大成人了似的，立刻懂得为什么他不应当再穿他那件钉得有金色钮子的海军式的夹克。
“可不可以带着我的短枪和钓钩昵?”他柔声地问。
“带去，带去了罢。”她把那黑色的玩具手枪递给他。
抱住了那孩子，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吻着他的嘴唇。“去去，辽厅赤卡，”她说，“去告诉爸爸，我送给他的，是我的爱心。你呢，好孙子，要记得你的老奶奶，不要忘记老奶奶。”
辽尼亚跑出屋子时，刚好那些德国人向他们家的院子走来。“打从菜园里走罢，打从菜园里走。”他的祖母在背后叫着。
他跑着，祖母的死别的遗言好像就此沉埋在他那慌乱的小小的心灵深处了。她那时何尝知道这几句话将再浮现在他的记忆中，而且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永远不能忘记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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