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江文脉

2023-09-18 08:55:5827:30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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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江文脉


谢新苗文

淘江也叫濑江,是闽水乌龙江的支流,福泽尚干、祥谦、青口等地区。实际上,淘江文脉的辐射范围比江水本身要广远得多。追溯至明清,这里有正统年间创建的淘江书院,还有光绪年间创建的陶南书院。到了民国时期,在乡贤林森的倡议下,福建省立乡村师范迁移至此,将传统二书院改成近代学校。它们的继承者就是现在的闽侯第二中学。

教育正如淘江水,远流不止,深淌不息。其间涌现出无数风流人物,他们用知识、用生命推动着社会进程。从国家领导、政府要员、民族英雄、革命烈士、神州火箭总指挥、工程院院士、到奋斗在各行业的精英与普通劳动者,他们共同合流为具有昭示意义的地域文脉,向一代代年轻人彰显出优良传统。

教化之功亦如聚水成川,是个漫长的过程。《尚干乡土志》载,“尚干多械斗,事闽督使者卞公宝第,知俗悍非文化莫挽之。前届督闽时,即倡建书院,乡人以款巨难筹中寝,卞公再督闽复提此议。适信阳李文卿司马(名树敏)来办保甲事,偕螺江阁学陈弢公(陈宝琛之号)组织之。阅两月,事成。”就是说此地民风原本勇悍好斗,在卞宝第、李树敏、陈宝琛诸公倡导下建成陶南书院。其实古时淘江一带虽未称文风鼎盛,却也传承久远。唐代侯官有位诗人叫黄子野,他隐居五虎山时曾作一首诗:“早潮初上海门开,漠漠彤云云作堆,一百六峰都淹尽,不知何处有僧来。”描写早晨乌龙江涨潮时朝霞映照着山川的情景,意境开阔壮美。由于从五虎山第二峰到尚干珠山绵延迂回一百零六峰,故而有诗社名为“百六峰”。百六峰诗社的前身是明代设在珠山的茶峰诗社。其地址也在淘江书院附近。先前每年正月十五夜都有文人雅士聚集吟唱。现在的诗社依旧保持着正月雅集吟诗的传统。

关于教育,还不得不提一位南宋大儒——朱熹。乾道年间,辅翼村进士黄孔光与朱熹交好,筑吟翠山楼于五虎山下,常邀朱熹来此讲学。朱熹还曾多次到青口沪屿的龟山阁施教。龟山阁是北宋理学家杨时的后人为纪念他而修建的。杨时号龟山,所以称为“龟山阁”。这座阁楼至今犹在,已经过多次重修,是闽侯县级文保单位。杨时笃诚求学的精神举世皆知,“程门立雪”就是一个著名典故。他明白诚心才能获取真知,才能明是非、识真伪、别善恶、辨美丑、知荣辱。

教育事业任重道远。今天的闽侯二中继续承接起弘扬淘江文化的使命。这所既老且新的学校从未停止过改变着自己的样貌。毫无疑问,环境设施越变越好,但历程却充满了艰辛。我父亲说,他以前就学于二中时同学们都住在破庙里。当时的教学楼过于简陋,只是一排单层小矮屋。于是学校就组织孩子们自筹自建。没有砖,就自己去烧;没有柴,就自己去砍。可是二中背靠的一带山岭早已光秃,不留寸草。大家只好徒步走十几公里,到闽侯与福清交界处砍柴,砍完再挑回来。好在黏土已经现成,满地都是,所以制坯还算容易。先在木范里均匀地洒上一层草木灰,然后将和好的软硬适度的泥巴往内一摔,再用铁线把超出木范的部分平平地刮去,长方形的砖坯就做好了。虽然外形看起来不甚完美,却也合乎规范。待到这些泥坯晾晒干透,方可放到窑里烧。窑是土窑,建在淘江边。他们的条件与技术显然都够不上专业标准,因此烧出来的东西红中透灰,一半像砖一半像土。不过教学楼也总算建起来了,大伙儿的辛苦劳累没有白费,结果倒还令人满意。论知识量,以前的教育肯定不及现在。但那时无论家长还是学校,都很自然地放手让学生参与劳动实践。这些孩子因此吃了不少苦头,却收获到书本之外的诸多深刻体验。所以父亲这代人勤劳、阅历丰富、动手能力强、又极具坚韧品性。

二中的老师在我的印象中无不尽心尽责,无不兼顾教书育人。1986年我考入闽侯二中时十二岁,个子小,毛病多,属于不让老师省心的一类学生,经常被带着黑框老花镜的班主任淑英老师拎去开导。我的座位在讲台旁的第一桌,如同小特务一般时刻处在严密监视中。尽管如此,猴一般的屁股仍坐不住,调皮依旧,恶作剧依旧。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够可恶的,不知给可怜的班主任添了多少麻烦。但她也实在宽容,总相信这个后知后觉的顽童能够成长起来。遗憾的是,我最终无法让她看到这一成果——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我又复读了一年初一。

教我英语的是潘孝铨老师。潘老师是印尼归国华侨,几十年总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老态,性情和蔼,工作认真。初学英语当然先要认识音标。对我而言,清辅音“θ”最难念,因为舌头须放在上下牙中间吐气。每次发这个音,我总把舌头咬住,气出不来,就憋得满脸涨热、头晕眼花。但潘老师有优势,他的门牙缺一角,所以“θ”音发得相当成功。于是我经常专注地盯着那颗门牙看,以至于他接下去究竟又讲了什么语法,我已浑然不知。结果单元考的成绩便可预料了。考不好,潘老师会利用周六下午的休息时间给我们补课,没过关不让回家(先前的假期是每周放一天半,周六下午开始休息)。我家在龙祥岛西部的禄家村,从二中回去须徒步走好几公里弯弯绕绕的山间土路,还要摆渡到对岸。倘若走慢了,可能会错过最后一趟船。那时我便急得上蹿下跳,越发坐不住了。估计潘老师教我这样的学生也挺费力。尽管教师工资从来都很低,但当时老师们补课完全出于责任心,并不收费。并且他们的工作时间还不能以八小时计算,饭后,睡前,随时释疑解惑。然而作为学生,我尊敬理解他们是一回事,贪玩捣蛋又是另一回事。教育过后,该怎样还怎样,太阳照旧不会从西边出来。不过我后来终于因为自己的浮躁摔了一大跤,并跌断了半颗门牙。生活并非纯粹偶然,这半颗门牙使我开始懂得自省。

初一那年的最大收获来自美术教师林益光先生。林老师是个国画家,先前在福州、南平等地举办过个人画展,这在八十年代并不多见。老师的第一次美术课就把我彻底迷住了。他变魔术般地向我们展示了自己绘制的工笔与写意花卉小品,还极神奇地在黑板上随手勾勒出船舶、枝叶、人物、花鸟,快且流畅。从那时起,我便期待着每周一次的美术课。估计那是唯一能令我从始至终保持安静、专注的课。当然,林老师也注意到了我,让我课后去找他,并加入美术学习组。淘江书院前有几进破庙般的老房子,老师就住在其中靠北的一间。美术组则位于陶南书院北面,也是一间老屋。我从此开始正式学习国画。为了拓宽学生的视野、激发学习兴趣,益光老师当年还在校内的教工活动室举办了一次小型画展。他至今还保留着一张现场作画的黑白照片:其中身形矮小的我正用手拄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看着老师挥毫泼墨,看着那张薄而空的宣纸如何奇妙地呈现异彩。而原本瘦削的老师与我对比之下显得格外高大。无疑,他已经在我心里撑起了一片开阔的天地。可惜,益光老师仅教了我一年写意国画就调去福州了。于是我又成了不系之舟,直到下半年遇到另一位让我信服的语文老师——谢平先生。

谢老师样貌清瘦,额前的头发很随意地倒向一边,声音沉稳平缓,步态从容稳健,浑身透着书卷气。他属于不爱热闹的一类人,却又极友善随和。即便是初出茅庐的师大实习生到此,也能得到他的热情款待。谢老师住在男生宿舍的顶楼,他的邻居就是被学生视为神一般的使人敬畏的严厉的生管老师——林明坤先生。林老师壮硕,谢老师瘦弱;林老师大嗓门,谢老师低声调;林老师总是雷厉风行,谢老师大都不慌不忙。他们性情如此迥异,居然能共处多年,和谐相安,实在可算修养到家。但谢老师绝非无主见之人,恰恰相反,他很有个性,并且见解独到。他的每一节语文课都如同从未领略过的风景,使人耳目一新、印象深刻。时至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对他当初讲授的内容仍然记忆明晰。我深感在把握语义和写作方面受益匪浅。语法结构知识通常属于薄弱区,因为多数学生对它不感兴趣,所以教起来特别费劲。但谢老师往往只要一句话就让同学们抓住了要领。例如主谓式短语只要理解为“什么+怎么样”。你看,一语中的,丝毫不拖泥带水。语文课的最大特点就是老师不累,学生轻松。

谢平老师授课绝不照本宣科,在作文方面也要求言之有物,须写出真情实感。他为人不虚伪,故而对套路或口号痛恨至极,倘若遇到此类作文,必定要狠批一番。他说:“有同学在文中把老师比成蜡烛,是否经过本人同意?别吹那些虚的,心里要是尊敬老师,就不要把我们烧掉!”班上顿时哄堂大笑。估计十年浩劫的余毒尚留阴影,所以八十年代的学生作文依旧普遍习惯以“啊”和惊叹号结尾,好像高尚情操是可以喊出来的一样。不过这些“啊”和“!”的下场无疑比蜡烛还要悲惨,谢老师用刀一般的红笔毫不客气地把它直接腰斩了。此后大家的文风为之一变,弊病大减。大概有独立思想的人都不会走寻常路,谢老师教了我们一年多,终于也调走了。据说他先去了市教育局,后来又担任一个省级文化部门的领导。我们相信,优秀的老师无论到哪里都能开辟出一片多彩的天地。

二中的老师千人千面,但都用心实干、认真勤勉。于初二下学期接手我们班主任工作的林宝贡老师就是一个代表。他用全身心的付出换来一个差班的华丽转身。他创造了一个奇迹,改变了我们一生,也感动了我们一生。无论我们如何热烈地赞美老师的伟大,在他身上都无半点虚词,一切由衷。其实,能够考进二中的都是附近各小学最拔尖的学生,学力不成问题。至于沦为差班,是因为这个集体太过活跃。活跃是褒义词,换成贬义词就是浮躁、缺乏自制力。自初一上学期以来,本班级坚持不变的传统有二:其一为年段排名最末;其二是走马灯似的更换班主任。此班如同烫手山芋,谁都不敢接。最后段长方寿炎先生只好亲自上阵,可依旧无法彻底降服这群小混世魔王。不过话说回来,世间没有解不开的锁。宝贡老师就是一位开锁高手。不管是叛逆的,还是崇拜实力的,或是需要关怀的,再或是缺乏耐心与自信的,亦或是喜欢表现的,无论何种小屁孩,他都接得住。这位教物理的中年男子很精通事物的道理。他看起来貌不惊人,身量不高,音量不大,衣着也不光鲜,但却有不平常的经历。他毕业于上海交大,曾在重庆兵工厂工作过,因此随便谈起某件往事趣闻就足以令不安分的男生们钦羡不已。至于教学水平那就更不在话下了。由于阅历丰富,宝贡老师很擅长用轻松幽默的语言将书中的所有原理和知识点都联系到日常生活。学生喜欢接地气的课程,当然也就掌握得更牢固。除此之外,老师还善于鼓舞、激励、鞭策、树立目标、营造竞争氛围。在他的引导下,本班首度出现了你追我赶、唯恐落后的气象。

谁都知道,当班主任不能仅靠教学能力。这项工作最苦、最累、最需要细心、耐心和爱心。作为班主任,倘若能够深入了解体察每一位学生的性格特征、家庭背景、心路历程、以及最细微的变化,那就等于成功了一半。可是这得耗费多少时间与精力!但宝贡老师显然选择了这种最笨的做法。无数次家校沟通,无数次心理疏导,无数次巡视提醒,从学习到生活到后勤,无微不至的老师已俨然成了最合格的父亲。他很明白,只有优良的品德才能保证良性竞争,只有团结、友善、和谐的集体才能保持蒸蒸日上的劲头。于是,他投入了全部身心。然而超负荷的工作使这位拥有五六十个孩子的父亲多次几乎累倒。值得欣喜的是,他的努力终于慢慢出现成果。首次半期考的班级总分和平均分都位列年段第四,期考排名年段第三,初三以后都稳居第一,中考优秀率达到百分之八九十,大多数学生都考取到二中以上的学校。宝贡老师的成绩可不止这些。事实上他已经成为学生的标杆,他用最平实的行动证明了一点:只要肯下功夫,凡人也能创造奇迹。

感情是在付出中产生、累积的,付出越多感情越深。师生之间,学生与母校之间,都一样。我们这代人与父辈有相似之处——经常参加学校组织的劳动实践。略为不同的是,父辈劳动是因艰苦环境所迫。而闽侯县八十年代的经济水平已大体解决温饱和基本教育需求。学校开始有意识地带领学生举办各种活动,特别是通过劳作培养孩子们勤劳、实干、坚韧的品质。当年的教育目标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所以形式很多样。我们参与收割水稻,种植了从旧校门到膳厅一线的树木,还挖了个大池塘。活动过程中难免磕磕碰碰、产生意见、甚至受到些小伤害,学校大都放手让班干部自己去协调、去处理。即便是项目完成的方式,只要正当合规,领导都不多加干涉。譬如,原计划各班用五天时间挖走一定量的泥土,结果大家热火朝天地大干苦干了三天,提前完成任务,剩下两天半连同周末就自由了。如此大的尺度在当下的家长们看来可能有点难以想象。但这么做的成效是使集体更具凝聚力,而且同学间增强协作,还能避免磨洋工现象。如今重返校园,我们挖出的池塘还在,只是面积大大缩小,上方还建了个亭子。校友们心中挂念的或是旧人,或是旧景。旧人旧景不仅承载着经历和回忆,更寄系着珍贵的精神与传统。

谈起往事,映入脑海的还有十八九个寄宿生挤着睡的上下层木架统铺、冬暖夏凉的井水、大若蜻蜓的蚊子、或红或蓝的塑料菜票、五分钱一碗的蛋汤、不甘弃赛的田径场、泡在洪水里的初三教室……身处那个时代是不太敢挑剔的,所以七零后的学生大都像父辈一样目标明确、勇于进取、甚至没路时也能踏出路来。自从益光老师调去市里,美术学习组随之解散,一时无人再指导我画画。对我来说那段日子实在有太多困惑。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仅学了些国画的简单用笔和造型方法,对于素描与色彩几乎完全不懂。自己摸索吧,但如果不明确基本原理与学习目标,耗费再多时间都不会有成效。那时我的素描只是把纸张画黑,而我的色彩也不过是将纸张涂花。我已很擅长让一张张白纸变成又脏又破的废纸。读过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结合自己的心境,便很能理解其中寒路敝衣、执经叩问之诚、之苦。我逐渐明白一点,机遇不会在等待中到来。后来听说舍友吴启鑫同学的父亲吴文柏先生是画家,我便恳求他方便时带我前去拜访。文柏先生在附近的省少管所工作,住在单位。某个星期天上午,所内绿树成荫,微风和柔,似乎略略飘着白玉兰的清香,篁竹拂动的轻响让四周显得格外幽静。我如约到来到先生的书房。两墙是朴素的书橱,顶端摆放着些各具姿态的根雕。边上挂着一幅中国画,画面主体是一丛在风中摇曳的树木,墨色苍润,笔力遒劲。先生的形貌微瘦,儒雅而和善,举止间流露着乡间少见的文气。他耐心地为我讲解素描的基本原理,并用那只布满青筋的手简练勾勒出各式草图。这是当日留下的印象,三十多年后依旧清晰在目。我觉得自己在那样的情境中极像一个虔诚的小沙弥,正接受醍醐灌顶。知者为师,能者为师,教者为师。文柏先生给了我关键的指导,他是家长,也是我的老师。

教育就是长流不息的江水,汇集着每一代领导者、教育者、芸芸家长、莘莘学子们的深切体悟。他们的知识、理念与精神经过岁月的淘涤逐渐积淀下永恒的价值观,并构成不断传承发展的淘江文脉,延泽后辈,启示未来。

                                                                                                     谢新苗于2019.6.17


谢新苗钢笔画作品《书声弥远》(淘江、陶南书院旧址·闽侯第二中学)



谢新苗钢笔画作品《塔山诗薮》(尚干庵塔)



谢新苗钢笔画作品《淘江雨渡》



谢新苗钢笔画作品《七里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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