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丨疯癫与文明丨02天书还是经典：如何读懂《疯癫与文明》？

你好，我是孟庆延。今天我们继续来讲《疯癫与文明》这本书。《疯癫与文明》是福柯的早期作品，也是他的成名作，但是如果你仔细去读，你可能会发现它好像是一本“天书”。这样一本“天书”为什么会成为经典？它究竟是不是经典，还是沽名钓誉的、一本不明觉厉的、炫酷的辞藻的堆砌？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先摘引几句《疯癫与文明》里的金句，让你感受一下。

福柯在里面曾经写到，“精神病学的语言是关于疯癫的理性独白。我们的目的不是撰写精神病学语言的历史，而是对那种沉默做一番考古探究”。这句话听着非常优美，非常酷。但是我经常说，读书不能抽象，要具体。什么叫具体？就是精神病为什么是理性独白？为什么福柯说他要做的事情是对沉默做一种考古探究？这沉默到底是什么意思？指的是什么？

我们再引一句，福柯在书里写，“疯人被囚在船上，无处逃遁。他被送到千支百叉的江河上或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也就被送交给脱离尘世的、不可捉摸的命运。他成了最自由、最开放的地方的囚徒；被牢牢束缚在有无数去向的路口。他是最典型的人生旅客，是旅行的囚徒。他将去的地方是未知的，正如他一旦下了船，人们不知他来自何方。只有在两个都不属于他的世界之间的不毛之地，才有他的真理和故乡”。

这句话是不是特别具有高级感？为什么这群疯人会成为最自由最开放的地方的囚徒？他在一个最自由最开放的地方为什么会成为囚徒？这种语言当做小说看一看，或当做朋友圈发一发是可以的，但如果它变成一个学术著作和经典，你就必须具体地理解与之相关的一系列问题，比方说疯人真的曾经被流放到这个地步吗？在历史上真的发生过吗？

我们再来看一段。“各种形式的非理性曾经在邪恶分布图上取代了麻风病，而且被放逐到远离社会的地方。现在，非理性变成了一种看得见的麻风病，把自己流脓的疮伤呈现给混杂的人们看。非理性再次出场，但被打上一种想象的疾病烙印，这反而增添了它的恐怖力量。”

麻风病是什么？麻风病和非理性是什么关系？历史上曾经怎么对待麻风病？如果说我们今天获得了对麻风病的科学认识，那福柯的这些表述岂是都是错误的吗？他无非讲了过去人们的愚昧时代，这个愚昧时代是不是一个普通人如果读过那个时代所留下的历史材料，也可以获得这样的认识？那如果是这样，福柯这本《疯癫与文明》还有啥意义吗？我们在上面摘引了一些福柯所谓的金句，这些金句看上去很深刻，但往往不知所云。

在这里面我稍微说一下，这种不知所云不是翻译造成的。因为福柯作品在国内有两个非常有名的翻译者，一位叫刘北成，一位叫汪民安，他们都是非常好的学者，也是非常好的翻译福柯作品的人。某种意义上，福柯是被他们引进介绍到中国的，这个问题其实也是我们阅读人文社会科学经典作品中普遍遇到的问题。特别是读中译本的时候，就是你觉得每个字你都认识，每个词你也都认识，但是连成一句话好像就不太知道这句话说的是什么，如果连成一段话或者一章节，你就更不知道他在讲什么。而我们去讲《疯癫与文明》，就是想带着大家把这些不明觉厉的、炫酷、深刻的、高级感的金句给它敲碎了，我们来看一看他到底在说啥。

阅读《疯癫与文明》必须得破除三个障碍，第一个障碍就是它的炫酷句式，我自己觉得福柯的句式是非常炫酷的。他除了这几个作品之外，我推荐大家有机会可以去找一篇小文章来读，叫《无名者的生活》，我相信一定有可能把你读得热泪盈眶。福柯在这篇文章里讲，大部分人其实都是籍籍无名者，他们从来不被人看见，从来不被人发现，从来不被人认识，福柯在替这些沉默者书写历史，而这些打动你的高级感的炫酷的句式，恰恰是我们需要破除掉的第一个障碍。

要破除掉的第二个障碍就是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包括在其他作品中，他还经常引经据典，他会使用很多历史典故，比方说他在《疯癫与文明》里面就讲了愚人船，这是博斯的一幅画，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愚人船到底在讲什么。如果你百度百科一下，你可能发现愚人船讲的是中世纪开始慢慢有了文艺复兴之后，人们对愚人、疯人这种人生状态有了一个更理性的认知，有了一个嘲讽式的、批判式的认识。

如果你觉得福柯是在讲这个，那就错了。福柯引用愚人船，某种意义上恰恰不是要批判疯人，而是他要重新给疯人正名。还有，他大量地引用麻风病的典故。如果你不了解麻风病的背景，以及麻风病在整个西方历史上曾经产生过什么样的重要的作用，你也不会明白福柯在讲什么，所以要破除的第二个障碍就是他的历史典故。

还有第三个要破除的障碍，就是福柯天马行空般的脑洞跟思维线索。为什么呢？我讲一下我自己刚开始去读《疯癫与文明》的时候的一些体会。我刚开始读《疯癫与文明》的时候，我觉得我完全读不懂，除了历史典故不了解以外，很重要一点就是其实福柯并不是完全按照一个时间线索来叙事的。比方说他在《疯癫与文明》这本书里面，一会儿讲到文艺复兴之前，一会儿讲到中世纪，一会儿讲到文艺复兴之后，一会儿又讲到现代医学诞生。一本带引号的“正经的历史著作”，它非常重要的一点，要么是以时间为线索，因为时间是最客观的，要么是以人物为线索，要么是以事件为线索。

其实这三个线索就是中国传统史学里的三种体裁，一种叫纪传体，一种叫断代史，一种叫纪事本末体。《史记》就是纪传体，《二十四史》就是断代史，《资治通鉴》就是纪事本末体。其实在这个意义上，东西方史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都有同样逻辑，大家认识历史，无非是通过上面这三个要素来认识的。福柯则完全不同，福柯的这本作品，如果你严格按照时间线索，你一定会把自己读蒙，因为它是不断穿梭和跳跃的。以上就是我们讲阅读福柯的这本作品需要破除掉三个东西。

那么在这一讲里面，我们需要先讲一讲愚人船和麻风病这两个最典型的意象。愚人船是一幅非常有名的油画，其实在14、15 世纪的时候，类似于以愚人和疯人为意象的艺术作品并不少。那么为什么在那个时代会有这样的意象？某种意义上，福柯并不是要讲人们终于进步了，终于开化了，而是他恰恰要寻找一个历史起点，这个历史起点对于这个意象的解释其实非常复杂。可能有些人会觉得这是道德问题，有些人觉得这是灵魂宗教的问题，就是认为一个人的灵魂肮脏了，所以才会变疯。如果用中国人的话说，可能就是一个人的八字不好，他就不是一个正常人。

但是福柯是要讲在这个时期大量出现这样的意象，恰恰意味着从这个时期开始，这个问题成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反过来看，在这个时期之前，好像这个问题不是个问题，我们今天很难想象疯子和精神病不是问题的时代是什么样的。但是我们不能否认的是，福柯恰恰给我们呈现了人类就是从这样一个过程中走过来的，甚至没有先进和落后之分，这是第一个愚人船的意象。

第二个意向就是麻风病，其实麻风病是欧洲中世纪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种疾病，当时甚至引起了巨大的社会恐慌，因为它具有一定的传染性。一个社会里面，在所谓的现代医学跟科学的技术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如果出现了一种致死率比较高，传染性比较高的疾病的话，它会形成一种非常恐怖的社会状态。尤其是疾病的传染机制人们也并没有搞清楚，这时候就会陷入社会性的恐怖，因为每个人都可能是传染源。

从这个角度上说，福柯为什么要在这本书里面去专门去讲麻风病这个意象？从某种意义上说，麻风病也好，精神病也好，疯子也好，其实放在今天的现代医学里面，我们都知道它们不是同一种疾病。但是在过去，当人们无法用现代理性知识认识它的时候，不意味着人们不认识它，而是采用别的方式去认识它，那么就会有别的应对措施。举个例子，直到1873 年，挪威科学家阿莫尔·汉森才分离出了麻风杆菌，并且确定麻风杆菌是引起麻风病的原因，进一步的研究表明，麻风病通常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结核样型的麻风病，病例占70%，另一种是瘤型的麻风，占据麻风患者的20%。第一种结核型的变化非常慢，传染性比较低，主要侵犯皮肤和神经。而后一种传染性相对较强，发病也比较快，表现形态也比较剧烈。

我以上说的都是现代的认识，但是福柯在里面讲麻风病，他要讲什么呢？他说在那个时代，人们只知道这种东西会传染，但它的致病机制、传染途径完全不知道，人们怎么办？就是禁闭。在禁闭之前，怎么对待愚人？是流放。在流放之前，怎么对待这些非常态的人？是不管。从这个角度上，我们才能理解福柯写作《疯癫与文明》这些天马行空的线索，这些凌乱的时空，它背后隐含的底层逻辑。他是要讨论人们对这些疾病，对这些非常态的认识跟处理的历史变化。

因此我们会发现《疯癫与文明》这本书，如果我们用小学语文的方式去读，我们就会发现它的中心思想，其实就是人们对疯癫形成认知的一种历史过程。福柯讲了文艺复兴之前，理性和感性、疯癫和理智、正常人和非正常人，其实没有截然明显的区分，我们也可以想象，如果有这个区分，可能好多天才的哲学家就不存在了。那么进入现代之后，科学和理性统治了人类文明，出现了一种高度具有神圣性的，彰显着现代文明光辉的东西，叫科学，以及以科学为主导的现代医学实现了对疾病以及对非常态的统治。

我们稍微延伸一点，《规训与惩罚》讲的是对行为上犯罪的人的处理，《疯癫与文明》在某种意义上是《规训与惩罚》的姊妹篇，讲的是对出现各种精神疾病的非常态的人的认识。简单来说，在《疯癫与文明》中，一个隐含的底层逻辑是说疯癫从最开始的不是问题，到中间被认为是灵魂问题，再到最后变成了现代医学问题，福柯恰恰是要讲这个过程到底是如何展开的，这个过程到底是如何实现的，以及为什么人们普遍地把今天的认识当作了一种坚定不移的科学的认识，乃至于科学在某种程度上都变成了一种信仰。

如果用特别简单的话去讲福柯这本书的中心思想和问题意识，其实就是疯癫与精神病，为什么在福柯看来是社会的产物，是文明的产物，而不见得是生理和科学的产物？

在这一讲里面，我们主要讨论了福柯的这本“天书”——《疯癫与文明》，我们究竟该怎么阅读，在阅读它的过程中，它又会给我们埋下哪些障碍？我们必须破除这些障碍，才能搞清楚福柯在讲什么。刚才我已经讲过了这本书的总体的中心思想。在下一讲中，我们将先讨论一下，在文艺复兴之前，人们为什么会纵容疯癫，甚至会有一点点褒扬，这是不是愚昧？我们下一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