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事儿⑨ | 绣花的他

●“身边看到我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发出感叹，男的怎么也绣花。”

●对于王良洪而言，在拿起绣花针的千百种缘由中，性别是最不值得考虑的“束缚”。

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梁家旗 徐瑛蔓 罗彬月

岁岁年年烟火味儿，碎碎念念人间事儿。

四季流转，每个月都有专属的色彩和故事。

中秋刚过，空气中已经有了初秋的微凉，一个夏天过去了。这个月，有人入学，有人开始了第一份工作，大多数人都在看似重复的每一天里踏实努力着。

于是，我们想要讲述一个关于坚持的故事，一个打破性别的刻板成见，乐在其中的故事。

祝福我们每个人，都能永远坚持一些事的从容和松弛感，如果没有，那至少能有片刻欢乐。

木门“吱”地打开，声音打破小镇清晨的静谧，王良洪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

“你们稍等我下。”他趿拉着拖鞋转身走向院子，带着几分起床气，“你们要弄多久呀，我今天还有很多别的事。”

——这段时间，这位“95”后青年的工作计划，时常会被突如其来的采访打乱。

在他身上，“布依族”“绣花”“男生”，光是这三个关键词的碰撞，就足以延伸出诸多讲述。于是，他在整理新工作室、保持日常绣花直播、完成顾客订单外，还要接受来自天南海北的采访，因此，熬夜工作也成为了他的常态。

“你们想要聊点什么呢？”简单梳洗后，王良洪坐在我们面前。

“其实我也不知道，表面上看起来，大家会好奇一个男生为什么会学绣花，但我个人一直觉得性别不应该束缚职业选择，没有工作的标准是以性别区分。”我坦诚道。

“对，我也是这样觉得的。”眼前的男生瞬间有了精神，“现在我的直播间里，还有‘90’后、‘00’后的男生来学绣花。”

“那你需要先吃点东西再聊吗？”我问。

“不用，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于是，坐在贵阳郊区山水之间的小院中，他开始讲述他自己，和他的日常。

作“绣”

王良洪的新工作室在一个安静的古村里。村口的石门已有百年历史，上面贴着全国古村落的证书。这里不算热门景点，居住的大多是老人，石片屋顶上，忽的会有猫跳过。

这是王良洪第一次将工作室开到省会城市。前屋后院，芭蕉树和绣球花，郁郁葱葱。这里原本是他大学老师的老宅，闲置已久，王良洪和伙伴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慢慢改造区分成顶层展示作品、中层接待客人、下层为工作室的功能分区。

如非必要，他很少离开院子。

“做我们这行，就是要静得下来。”王良洪概括，自己的工作就是以布依族的蜡染和刺绣技艺为基础，去讲述和呈现很多别人的记忆和人生。

他最近完成的作品，是为一位布依族女孩的结婚证件照设计服装。女孩的丈夫是一位台湾青年，她希望自己的嫁衣能和记忆中见到的母亲的嫁衣一样。

王良洪知晓这件嫁衣的分量，但任何对时间的复刻都不会轻松。

“一样”的期待中，包括了最基础的细节。例如，王良洪需要四处寻找搜集30多年前的老丝线和面料、还有那时结婚的照片，他找到老人家去回忆当时嫁衣的款式、刺绣的图案，从设计开始，慢慢回溯时间。

“我们是一个会以绣针记录时间、表达感情的民族。”指尖翻转之间，王良洪觉得自己感受到了民族的记忆。在传统的布依族刺绣纹样分为两个方向，有几何纹样，比如“万”字、“寿”字，还有抽象纹样。它的独特体现在，在绣花鸟、蝴蝶等现实生活中具象存在时，会进行主观意识上的改造，“这也体现了我们布依族的一个性格，就是绣眼睛所见，绣心中所想。”

最终，女孩的嫁衣上被绣上了几何纹样的祝福，也有象征美好寓意的花鸟，还有布依族刺绣中代表驱邪的虫子，“所以最后成品的效果跟她母亲当年的嫁衣几乎一模一样。”

△2021年5月24日，布依族刺绣被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前后花费了接近两个多月的时间，这件绣衣最终被镌刻在女生的结婚证上。收到照片时，王良洪觉得自己也有一种幸福感，“因为每个作品都有它自己的故事，又以布依族的刺绣为载体进行展现，在新旧之间碰撞出了属于当下的最佳表达。”

“男的怎么也绣花”

对于王良洪而言，在拿起绣花针的千百种缘由中，性别是最不值得考虑的束缚。

他的家乡在贵州省安顺市关岭布依族苗族自治县，那是一个保存着完好布依族特色的地方。在王良洪的记忆里，刺绣是被一针一线密密缝进了布依族人的生命中。他喜欢到了冬天农闲时，屋外天气湿冷，屋内家人们围坐在火塘边，一边烤花生、红薯，一边坐在绣花聊天。

时间在针线之间，变得缓慢妥帖。

“现在都会觉得，拿起绣针，时间似乎就静止了，等到再抬起头，才惊觉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王良洪一直相信，那些属于布依族的刺绣，有着一个民族的记忆。相比其它类别的刺绣，布依族刺绣以青、蓝、白等颜色为主的清新素雅，零星分布在衣领、袖口、肩部等衣物容易破损的地方，蜡染、织锦等也包含深意。

2021年5月24日，布依族刺绣被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在传统思想里，布依族男性很少接触、学习纺织刺绣技艺。于是，天生对此感兴趣的王良洪在中学时，只会偷偷在家尝试蜡染，设计刺绣图案。直到进入大学，冥冥之中选择了设计专业的他，在导师的指导下，开始尝试把设计专业的知识和传统技艺结合，看看两者之间能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六年前，王良洪和好友在贵州省南部的望谟县成立工作室。他开始向绣娘们系统学习刺绣技艺，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直面大家对于男生学习刺绣的不理解。

“身边看到我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发出感叹，男的怎么也绣花。”尽管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内心足够强大松弛的人，但王良洪最初还是会不好意思当着众人拿起绣花针，另一方面，他的父母也对他的选择表达了不理解。

这是一对淳朴的夫妻，在他们看来，家里花了那么多心血培养出一个大学生，最后他却回到山里，做这里的祖辈都会做的那些“家务事”。

于是，王良洪给父母举了个例子，“每次我都会和我母亲说，以前你们吃的稻米亩产多少，现在你们吃的稻米亩产多少？这两者还能一样吗？可这个变化是一代代的研究者和农人，在农田里实践、创新，得到的成果。”

改变都是悄然发生的。王良洪渐渐发现，身边加油的声音大大多于质疑和嘲弄，在直播中，网友们不但鼓励他，在他需要帮助时，还会不遗余力地出手相助。

一切都在向好展。

原本，王良洪的父亲认为要轰轰烈烈干大事，现在他告诉王良洪，“如果真的要去做那么一件事，就要轰轰烈烈做好它，不要想着半途而废。”

100种蓝色

目标明确的努力，也正碰撞出更多可能性。

在向绣娘们学习了布依族刺绣的基本针法后，王良洪开始想要加入创新的元素，例如在色彩上，能有更多选择呈现。“单就红色，也可以有深红浅红，更精准的表达。”同时，很多新的材料，包括以前没有的面料都可以使用，只不过手法依然是布依族传统的手法。

因此，王良洪开始计划着力去打造一个涵盖民族服饰、生活潮牌等一系列的生活产品，“我觉得就像我们刚才说的布依族服饰，要尽可能的保留精髓，然后一定要融入到生活中，甚至能成为一个潮牌。”

他觉得这并非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因为改变就在身边悄然发生着。

在工作室发展的10多位绣娘中，年纪最大的已经60多岁。她们分散在贵州各地，通过线上分配任务。最初磨合时，有些绣娘会比较执着，然后一遍遍问王良洪，“说她们用了一辈子刺绣方法，然后突然到我这里就换了一种方式。”

但最终的成品让绣娘们开始接受这些创新，如今，他们已经会随时探讨如何让作品有更好的呈现。

“所以观念的转换需要时间和交流。”也因此，王良洪一直坚持在线上直播解说刺绣，在镜头下，他通过易懂的语言讲解熟练针法，让更多人了解布依族的服饰与文化。

在直播间里，跟着他学习的人中，有全职妈妈、大学老师、大学生、职场白领。甚至有开设刺绣课的大学老师，老师会让学生到直播间学习，“我们也有一个微信群，学生每次绣了什么东西都会微信群里，让我来指导。”

这些都给了王良洪信心和勇气。这些年，他接触到了不同刺绣类别的传承人，这是一个平时很安静，但是随时可以相互交流和帮助的圈子，“感觉就是，有一群人其实都在默默做着同样的事。”

这样的幸福感，也随时能够被感知。

例如，在王良洪每次回家，父母都会挑灯帮忙，和他一起刺绣时，在每次客人拿到货后充满喜悦时，还有绣娘们能因为刺绣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时，“每个人的笑容都是我幸福感的来源。”

今年年初，一位在国外读博的布依族女生找到王良洪，想要拥有一套纯手工的民族服装。

王良洪和伙伴一共3个人，花了足足半年时间去完成。他们在还原布依族老传统时，也加入了女生自己的想法，例如，在服装版型上，使用了西式立体剪裁，但保留布依族的传统样式。

“我觉得生活就像蜡染，有百种蓝色。只要坚持下去，在千百种可能性中，总会有新的惊喜。”对于王良洪而言，一针一线之间，就有他的千百种可能，他享受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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