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访谈嘉宾|武汉大学社会学院 吕德文教授
近来，“月薪4000的小镇青年背过万的包”“小镇青年为何敢消费”等话题频频引发热议，有媒体认为，新一代小镇青年正在成为隐形的“消费巨人”，甚至有经济学家预测，小镇青年将成为今后消费市场的主力军。
说起“小镇青年”，每个人心中或许都能浮现出特定的形象，他们既不同于城市青年，也不同于乡村青年。媒体常常谈论的“小镇青年”究竟是怎样一个群体？小镇青年的消费反映了城乡关系怎样的变化？
围绕一系列问题，我们特别邀请到武汉大学社会学院的吕德文教授进行深入探讨。吕德文教授担任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是政治社会学、农村社会学及生活方式研究，在城乡社会观察和基层治理研究方面有广泛社会影响。
整理后的访谈内容将作为“小镇青年”系列分期发布，以下是本期内容。
“小镇青年”是城乡一体化发展的产物
九派访谈：最近一些财经媒体报道，小镇青年越来越敢花钱了，虽然他们生活在小县城，但是各种消费都在看齐大城市，您认同这样的说法吗？
吕德文：这种现象从描述上说是没问题的。它背后是什么因素呢？小镇青年这个标签，主要是文化尤其是电影、消费领域造的这么一个词。最近十来年，我们的返乡青年越来越多。这个群体在我们今天整个城乡社会的格局里面，是一个具有明显代际特征的群体，如果放在城乡关系里去看小镇青年，他们就是往返在城乡之间的这样一个群体。
九派访谈：我们现在说小镇青年，通常是指什么年龄段？
吕德文：80年代末、90后为主。新生代农民工内部，实际上也有代际分化，也有非常明显的代际特点， 85前的这部分人，跟他们的父辈相比，可能差别不是很大。这和城市化进程有关，85前的小镇青年基本还是在城乡二元结构环境里面成长起来的，他们具有比较完整的乡村生活经历，所以无论是他们的思想观念还是生活方式，可以说都延续了上一代的特点。从消费观念上看，80初群体和通常而言的小镇青年群体，略有差异。
农村的衣食住行已经高度商品化
九派访谈：小镇青年消费观念、消费方式的改变，是什么样的因素在起作用？
吕德文：当前，城乡二元结构已经打破了，农村的商品化程度也很高。即便是85前的这部分小镇青年，他想节俭，也节俭不了，因为整个消费水平上去了，日常生活也都商品化了。以前，农村的衣食住行，它很大一部分是属于自产自销的，很多属于自然经济，比方地里面自己种菜、猪自己养，自给自足。家里面要盖房子、要请客，也是互助互惠的。
在过去，乡土社会里面它有非常大的一部分是自给自足的经济，社会还比较完整，有很强的互惠系统，所以现金支出是不太多的，要么是在一个家庭里自给自足，要么是在一个小范围内互惠互利，可以说那时候农民的生活领域基本是没有商品化的。
农民现在的吃穿用度，都是全国甚至是全球市场体系制造的，更极端的表现就是鼓励你去借钱、花钱，比如有些广告就是鼓动你透支式消费，还把这种消费和情感、道德去挂钩。
九派访谈：把消费和情感绑在一起的情况，有没有什么令您印象深刻的例子？
吕德文：我记得有个广告，一个农民工带着母亲坐飞机，然后他母亲好像是心脏不太好，那个场景意思反正就是说作为一个孝子，那你就升舱吧，表达对母亲的孝心就让母亲坐头等舱不坐经济舱，那你没钱怎么办？那可以找平台去借。当时我印象特别深，因为农村我们过去说子女对父母的孝心，它是一个很社会的层面，是属于私域，是情感、道德的领域，我们一般还是不太愿意用金钱来衡量。但是这个广告它就很明白地告诉你，你作为一个孝子，你就得给你父母花钱，你没有能力花钱，那你借钱也得给他花。资本的逻辑是，不让老人坐上头等舱，就是不孝；不给妻子送花，就是不爱；不给子女买上生日蛋糕，就是不负责任。
九派访谈：消费主义异化情感、道德的例子，在年轻一代的婚恋观上，似乎也有所体现，您是如何看待的？
吕德文：比如说江西一些农村地区高价彩礼的现象比较多，有的地方商业银行就做过那个“彩礼贷”，就是说这个彩礼你支付不了，我可以给你贷款。还有婚房贷款，两辈人同时贷款的、可以99年还完。这些金融产品可能只是噱头，但背后的文化让人觉得有点可怕。
农村也是一个消费市场，小镇青年也很敢消费
九派访谈：所以小镇青年敢消费这个现象，实际上很大程度上就是受市场影响吗？
吕德文：是的。相当于是我们现在整个市场，对我们乡村社会的生活领域有着非常强的渗透和支配的能力，所以使得我们现在整个农村地区的，也包括小镇青年在内，他们的生活、生产、消费等一系列的社会生活，已经高度的商品化，过去的比较简约的那一部分，互惠的自给自足的那一部分，已经被取代了。
把小镇青年当作特殊的消费群体看，是资本逻辑的产物。所以，我们在数据上看，发现农村也是一个消费市场，尤其是小镇青年也很敢消费。其实很敢消费是因为他背后整个消费领域、整个供给端，衣食住行的需求都已经商品化了，这个市场是统一的，城市有什么，农村肯定也会有。
从消费成本的角度来讲，农村和城市之间确实是一体化了，没有本质区别。那你说农村看个电影要比城市便宜吗？那不会的，也是30块钱、40块钱，都是一样的。所以说今天的县城的消费水平，和大城市的消费水平，基本上是没有差异的。
九派访谈：但是，县城的收入水平和大城市的收入水平相比，还是有很大差异的，这要如何解释呢？
吕德文：这就是一个问题，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从消费的角度来讲，一个人在县城生活，跟在武汉这种超大城市过生活，是没有本质区别的，他的支出都是差不多的，就比如说结婚、比如说衣食住行、生活的逻辑，跟城里面都是差不多的。在城乡融合的情况下，城市的都市化的生活方式已经全面重建了乡村传统的生活方式，那种传统的生活方式已经被替代掉了、被重建了。
今天乡村已经不存在一个非常简约的生活了，要过那种生活已经很难了。比如你要开展家庭再生产，结婚你得在县城买一套房，日常生活得买辆车、方便出行需要，生了小孩一样得给他买奶粉，以后上学了还得给他培优，都是一样的。还有就是年轻的女性也一样要化妆，需求已经产生了而且非常普遍，而过去农村妇女是不需要这些的。再比方说这个住房，要还房贷，过去我们国家是一个高储蓄的国家，尤其是农民，是很注重储蓄的，但是现在，我们农民基本上都是透支的。
可以说县城的整个消费状态、生活状态跟城市区别不大，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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