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简介
同在这年春天,在恒伟家院子旁边那道缓坡上的小树林里,几乎是在浑然不觉中,恒伟便拜了一位吹笛于子的师傅。
这位师傅,正是龙门小学校里的音体美老师,龙门村新一代音乐人兼美术师陈胜五。去年寒假,陈胜五背个画夹子,还到石塘去拜见过在那儿写生的吴冠中先生。先生见他性情蛮好的,还留他在身边待了几天,临行还亲赠一幅水粉小画。每年总有几次,吴先生都会来石塘画那些依山傍海的石头房子。房子在海边几百年上千年了:高低起伏,自然天成;错落有致,鬼斧神工。吴先生在这方面的画作,更是为世人所称奇。龙门青年陈胜五能拥有先生一幅水粉小品,作为他陪伴写生之见证,则更令本乡本土那些吴冠中画爱者,艳羡之情，油然而生。
而这时在龙门,却不是小徒弟徐恒伟到小学校去拜见这位陈胜五师傅,每每总是师傅不请自来,随身带来的大盒子里,ABCDEFG再加升降调共十二个调十二支笛子全有了,他喊上小徒弟徐恒伟,两人就钻进小树林里。于是,那些个黄昏,时而悠扬,时而清脆的竹笛声,便从这里传出来,融入傍晚时分的烟霞暮霭,飘进夜色将临的优美渔乡。
就这当儿,脑子活络的高士城却发现,林中笛声,主要为师傅陈胜五激情演奏,他的好朋友、小徒弟徐恒伟无非手拿一支竹笛,充模作样地站在旁边,忽而,并不灵便地抬抬笛孔上笨拙的指头,算是练习指法。高士城想,陈胜五这样收徐恒伟为徒,莫不如说雇他为一个忠实听众,且是无须花钱的忠实听众。这同时,陈胜五还接近了艺术的真实:他是高山流水觅知音呢。这一点，也让高士城同学看了出来。没错，他演奏的终极目标,就是徐恒伟姐姐徐女英,要她听在耳里,流入心田:给她以美好丝竹之感动,而非靡靡丝竹之乱耳。大家都知道，大美女徐女英,那可是一口气就能唱下来曹俊山的《颂歌一曲唱韶山》的。这么有难度的女高音独唱,别说在小小龙门渔港，就是松门、石塘这样的大码头,也是少有人能出其右的。
由于高士城察觉没准这里能弄出什么文章，自己在里面有可能捞到好处,他会心一笑,就没把他所体味到的事物的本质或真相,告知恒伟。再说了，他可不愿意为一个吹笛子的事打击好朋友一番。
他想，这笛子就由着他吹去吧。吹笛子有什么不好。很好。
然则这林子里的笛子声声,好一阵子过去后,却没能和姐姐接上头。哪怕仅为她来一次伴奏,让她一展歌喉，演唱一次《颂歌一曲唱韶山》呢。要知道,陈胜五师傅每次在林间,《颂歌一曲唱韶山》悠远清亮的过门--那差不离就是在毛主席走过的山中路引来的幸福水上了-至少满怀深情地吹奏五遍。可是，没有。徐女英人影儿都很难望到。透过树篱,通过徒弟徐恒伟的肩胛，就两三次,他看到徐女英打开大门,端着大红塑料盆子向外泼脏水。他感觉到,那脏水溅起来，都要潲在他裤管上了。倒是恒伟的母亲多次出来倒洗锅水,让他看见个没完。失望之余,他在纳闷中追问自己:为什么大美女徐女英不能像别的女子那样,站于自家的大门上眨着毛眼眼四顾张望呢。为什么她不能像人家的姐姐,总也在大门下喊弟弟回家,主要目的,还在于卖弄风情。多好看的一张脸啊……当然,他还有许许多多的纳闷憋闷得慌呢。与这徒弟在一起,他的问题是,他反而不敢言及他姐姐徐女英。这他倒是敢打包票,那是一字一句都没有过的。另外的问题,是自己这徒弟为何不请师傅到家里去,这可是近在咫尺的啊,喝一碗水，也还总是可以的吧。可是,没有。为了他们家的台湾背景。不是的,还是为了他姐姐。对呀，一个如花似玉,同时又是一个守身如玉的大美女，是不能有任何一点风言风语的。可是近一时期，他们家不也总有人来来回回出出进进嘛。瞧瞧,那骑了白山车子的斑秃头,第三生产队小队会计吴太福,那钻进钻出的样子,倒像过大年走丈人家的女婿,很是愉快欣悦呢。
他为之而感到苦恼。
于此,遭受爱情挫败的陈胜五,龙门小学校的音体美老师,新一代音乐人兼美术师,激情被抑制,竹笛好端端地吹着便气馁了。那才气纵横、狂傲不羁的一天小星星,流星雨一样,倏忽一闪就滑过去了。
这哪能成啊。
见此状,少年高士城独自一人，也就是他背着大家伙儿，自己一个人到小学校里去见了音体美老师陈胜五。显而易见，高士城谈不上对陈胜五有什么更为特别的鼓舞。比方说,他能拿出徐女英用钩针钩的一条雪白的衬领,一对定情的鸳鸯荷包,或者手绢也抽出一条等信物。根本不能。还有一则是:高士城毕竟一个刚上初中的小毛孩子,对方却是堂而皇之的龙门小学校的民办教师,鼻孔里的毛,对望一眼,都能扫到。所以说,会晤进行得说不上有多么融洽。然则,就因为双方的目的性都比较强,小毛孩诱发的,反是青年男子浑噩混沌的盲目冲动，漫无边际的迷惘欲望,想象空间打开了,最终就不再是谈得拢谈不拢，而是怎样将双方提出的条件达成，两人绑起来,将事情往一块儿捏弄鼓捣吧。
在小学校后院一个僻静处,两人表面上像大哥哥小兄弟似的,同坐于一个拆卸了的篮球架上。
高士城双脚忽而离地,两腿一悠一悠地摆荡在空中。
陈胜五则像煞有介事,面露潮红,精神集中,一本正经。这事儿，他不严肃不行。倘使有什么闪失,那他这个民办教员还不得让人家一嘟噜便嘟噜下来。而后留给他的,也就剩下回生产作业队里二选一了:要么去码头,要么上船。问题是他最见不得腥味浓酽的渔事,又好好地晕船,晕海。想来,他就脑袋发蒙,且妇人怀孩子一般,直往上“F”,发逆,倒嗳酸。
这时,少年高士城把该讲的话基本上讲完了。这毛头小子所表达的内容,却是十分简约质朴的。那无非就是一个善良的大姐姐对自己亲爱的小弟弟的一些希冀而已。就一些希冀。姐姐说了,照他们家的情况,恒伟以后想当兵,看是不成,政审通不过;日后想上工农兵大学，可他们家本身就不是工农兵。走后门吧,又干脆没门子。现在好了，恒伟跟人家学吹笛子了。学会吹笛子,就是出路,考市越剧团,考地区艺校,吃国家饭,转供应粮,这就有了可能。
他所转述的,就这么多。
之外,便是高士诚答应陈胜五的那一件事了。
他说，他可以在中间为他们鱼雁传书。不过,这是有报酬的:一封信,两毛钱。这还不仅限于男方,女方有信,男方一样,到货付款。八分邮票，自不待言,另一毛二,那是封口保密费。只要能得住这点小钱,他认为,自己那是至死也不会向哪个外人道明的。
少年高士城这么一着,徐恒伟吹笛子的师傅陈胜五老师又来了小树林。
比以前,那自然来得是更为勤快,对徒儿也更为热情洋溢夸赞有加了。
另外就是他的第一封情书,此际连同两角纸币,也都交到了高士城同学手上。现在，他正在躁动不安中翘首以待-企盼并期待着呢。
与此同时,通过对徒儿徐恒伟的笛子教育,他竟从自身上找到很是可以与人为师这一高级才情。在这上面,他的至理名言是:天下就没有不可以雕琢的顽石。一块也没有。这不,他对自己的徒儿已经另眼相看了。他估摸到,龙门少年徐恒伟,不出十年,百分之百是中国丝竹界一位旷世之才。
徐恒伟手中的笛子,为音体美老师陈胜五师傅亲赠;吹笛子用的笛膜,贴笛膜用的白芨,一些油印乐谱以及山西人胡结续先生所著的那册《笛子演奏法》,亦为陈胜五师傅亲赠。
一日,在小树林,师徒间谈起怎样练习循环换气-实质他也不甚了然,他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自己的徒弟竟是夹着自己那一大盒广东岭南管乐厂制造的笛子神情安详地走进地区艺校庄严的考场的。徒弟的笛子独奏,完全是极富时代感的北派风格，有一种革命性与战斗精神在里边,而非陆春龄大师所吹奏的江南曲调那般缠绵温软。婉约派。一双绣花鞋。两对绣花枕头。让《鹧鸪飞》这样的曲子见鬼去吧。他看见,龙门少年徐恒伟雄踞考场中央,对着话筒,甩着长发，一连吹出《牧民新歌》、《扬鞭催马运粮忙》、《枣园春色》、《五梆子》、《我是一个兵》、《心中的歌儿献给亲人解放军》等高超独奏曲目之后，这时已在吹奏难度更大的《帕米尔的春天》了。
自然,考场上掌声雷动。而他,眼噙泪花,好不欣慰。
对,就这一幻觉,支撑着他变成了伯乐,徐恒伟跟着变成了千里马。对,在追求大美女徐女英的爱情的过程中,他非要将徐恒伟这个在音乐方面并没有什么异禀而悟性平平的海滨少年,当作伟大的音乐天才热情洋溢地发掘出来。对，就因为他这万分热情火一般的感染，少年徐恒伟单纯的头脑,也好一度昏聩发烧,想着自己很有可能就是伟大的贝多芬,不朽的莫扎特,至少也是无锡人瞎子阿炳那样的民乐
大师,上海人俞逊发那样的笛界奇才。
现实之中,却是他歪着脑袋,不停地翻着那册《笛子演奏法》的其中几页,发扬蚂蚁啃骨头精神,在好些个黄昏,看能否完整地把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艰辛地对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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