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坛老酒

“今生难忘那壶酒”万元征文特等奖作品赏析：《那坛老酒》

作者：李靖

讲述：诗艺月儿

楔子

前几天，回老家走亲戚，见一户人家的条几上放着一坛五斤的杨湖酒，纯净的白瓷瓶上印着几朵绽放的红牡丹，煞是好看。酒看样子有些年份，还没有开封，但坛子却被擦得一尘不染。我很好奇，便问这家主人，主人是个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哥，他拿毛巾擦拭了几下酒坛说：“这坛酒是有故事的”高秉涵你知道吗？他就是我们邻村的，我父亲和高秉涵一样，都是那个年代从大陆到台湾去的。两岸恢复‘三通’后，回来探亲过几次，这是他最一次回来探亲的时候，在城东的杨湖酒厂打的酒，一共两坛，他带走了一坛，留给家里一坛，走的时候父亲再三嘱咐不让打开。

他又从里屋拿出了一个更加老的酒坛，陶土做的，同样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但酒坛是空的，我更加好奇，便问这个酒坛是怎么回事，他轻轻的把酒坛放下，给我讲起了他父亲和那坛酒的故事。

一

一九四七年的冬天，特别的冷，经历了十几年战乱的鲁西南大地到处弥漫着凄凉和恐惧。一天凌晨，城西一个破旧村落的一户人家里，闪烁着微弱的灯光，灯下几个人来回走动着，一位中年妇女焦急而又低沉的喊着：“永生，天快亮了，趁着夜色赶紧走吧，说不定明天又要征兵了。”“哦，知道了，娘。”说着，永生和他新婚两个月的妻子从东屋走出，妻子同时还拎着一个简单的包裹。这时，从正房里走出了一个中年男人，猛吸了一口旱烟，连续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的说：“永生，出门要多个心眼，家里都惦记着你，你多打听着，稍微一太平，你就抓紧时间回来，一家人都等着你呢。”“好的，爹。”永生和爹说着话，从妻子手里接过包裹，停了一下对妻子说：“小满，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照顾好咱爹娘，避过这个风头我就回来。”妻子默默地点了点头。说着，永生便和在大门口等他的一个同村小伙子离开了。永生娘又急匆匆地追出来说：“你结婚的时候还剩一坛地瓜烧（酒），你们带着吧，路上冷了可以暖暖身子。”永生迟疑了一下，对母亲说：“娘，路上带着碍事。”永生爹和妻子随即赶了出来，小满轻轻的拉了拉他的衣服皱折，永生爹说：“好，这坛酒等着你回来，全家喝团圆酒。”看着家人眼里含着的泪，永生重重地点了点头，和同伴迅速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一年多的风雨飘泊，永生他们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磨难，在兵荒马乱中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他们饱受饥饿的折磨，永生在蚌埠大病一场，好在老天有眼，他艰难地熬过来了。后来他们跟着逃难的人们来到厦门，才算稍微安顿下来。两个年轻人在码头上找到了扛包的苦力活，虽然累，但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还能吃上饭。安顿下来的两人越来越想家，哪怕给家里面写封信也行啊。可听说，北方已经让共产党占领了，任何东西都无法寄回。于是永生两人每天夜晚归来，打上一壶酒，那酒里是对家人满满的思念和浓浓的乡愁。

刚刚安稳了三四个月的光景，枪炮声又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人们又惶惶不安了。每天在码头扛活到深夜，第二天五六点便被拉起来上工，永生他们都快吃不消了。码头上到处都是船，街上的兵也越来越多，哭叫声、谩骂声充斥着每一条街道。货船突然少了，而运送军队的客船却多了起来。听人说，这些船都是开往台湾的。永生不知道台湾在哪儿，只是每天看着焦躁不安的人们来去匆匆。

枪炮声愈来愈近，人们纷纷涌上码头，寻找船只拼命地想离开这个鬼地方，码头被越来越多的人快要挤爆了。永生不想过问这些，每天只是在码头上默默地干活，下工就拖着快散架的身子骨打上一壶烧酒和小伙伴一起慢慢的冲淡乡愁。

突然有一天，码头被部队征用了。这天，永生正在往船上装货，隆隆的炮声又响起来了，有几颗还落在码头上，船还没有装完就迅速起锚，而永生和小伙伴还没来得及下船，便和船上的人一道离开了码头，驶向了茫茫的大海……

二

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全中国人民欢呼雀跃，终于可以结束战乱了，同时也宣告了国民党在大陆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鲁西南大地上的各个村庄张灯结彩，人们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一是为了庆祝新中国的成立，二是为了躲避战乱的村民陆续回到了家乡。几乎每天都从农家小院里传来欢天喜地的庆祝声，团聚的喜悦成为每个村庄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永生爹每天都站在村口，和回来的人们打着招呼。同时，也向人打听永生的下落，永生娘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等着儿子归来，妻子小满把做好的衣服和鞋子从柜子里拿出放在床头，害怕公婆笑话，再用被子盖上。晚上，把衣服抱在怀里，害羞而又甜蜜地睡去。

大半年过去了，村庄慢慢恢复了平静，虽然偶而还有回来的人，但永生家人的希望越来越少了。那坛地瓜烧，永生爹原来每天都擦拭，现在只是偶尔擦拭一下后便对着酒坛静静的发呆。归来的人中大部分不知道永生的下落，少许几个人也有不同的答案，有人说永生在蚌埠病倒了，有人说在厦门码头上干活呢，还有人说，永生和高秉涵他们去了台湾。永生爹心里默默地想，只要没有确切死亡的消息，就会有希望。

又过了一年，妻子把衣服重新放回柜子，偶尔拿出来用手摩挲着，泪水不自觉的流下来，一滴一滴打湿那从未上身的新衣服。

永生爹娘也知道儿媳的苦，一到晚上，就多了些唉声和叹息。一天晚饭过后，永生爹让永生娘把满儿叫到堂屋，默默抽着旱烟，永生娘对满儿说：“孩子，我和你爹也知道你的苦，你看永生一直没消息，也可能不在了，你还年轻，又没孩子，我和你爹商量了，给你再找个好人家。”

小满泣不成声，哽咽着对公婆说：“爹娘，永生走的时候，嘱咐我要照顾好您二老，不管他回不回来，我都会孝敬您二老一辈子，除非您二老嫌弃我。”

“傻孩子，像你这样的好媳妇，我们去哪里找啊，我们怎么会嫌弃你啊，我们只是不想让你年纪轻轻的跟着我们一起受罪。”永生娘也哭泣着对儿媳说。

永生爹把烟袋锅里的烟灰磕掉，说：“小满，你走，我和你娘会像嫁闺女一样把你嫁出去；你不走，我和你娘更会像亲闺女一样待你，不会让你受委屈。”

小满说：“爹，娘，永生好几次在梦里给我说，他会回来的，只是暂时没法回来，我等他，我会照顾好您二老的，以后您二老不要再说让我改嫁的事情了。”

永生爹娘点了点头，永生娘拍了拍满儿，说：“孩子，这样太委屈你了。”

一晃到了1966年，当年十七岁的新娘已变成中年妇女。一天，回娘家的小满抱回了一个四月大的男孩，这让永生的爹娘很是吃惊，小满说：“爹娘，我和永生没有孩子，这个孩子爹半年前在山西放炮给炸死了，孩子的娘大出血走了，我决定收养这个可怜的孩子。”永生爹娘相互看了一眼，永生娘摸了摸孩子的脸，对小满说：“满，我和你爹都感谢你，你收养这个孩子，我们很高兴，也很喜欢，咱们一家人以后好好过日子，再找人打听打听永生的消息。”“对了，娘，我今天听俺村的一个人说，永生在厦门码头上干活，也可能去了台湾，他说不敢确定。”“哦。”永生爹顿时高兴了起来，“孩子，这两天你再回去一趟，问问这个人在哪见过永生，还有没有其他的人见到过。”“行，爹，我这两天再回去一趟。对了，孩子就叫盼盼吧。”

有了盼盼，家里多了份喜悦和温馨，三个大人如获至宝般呵护着他，在欢笑和快乐中度过这漫长的岁月。

时间又过去了十年的光景，永生的家人托人到处打听永生的消息，可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这一年的除夕，永生爹又把那坛地瓜烧拿了出来，像以前那样，仔细的擦拭着，小孙子盼盼看着爷爷，好奇地问道：“爷爷，你那个罐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啊？”爷爷看了一眼小孙子说：“小子，这里面装的酒。”“那你怎么不打开喝啊？”盼盼更加好奇地问，永生爹停了下来，摸了摸盼盼的头，凝望着外面的夜空，对孙子说：“在等你爸爸回来，咱们一家人才能打开喝呢！”盼盼说：“爸爸在哪儿啊，我怎么没有见过他啊！”爷爷仍然凝望着夜空，没有回答孙子的问题。

三

1987年，一个重磅消息传遍了中国，蒋经国宣布允许台湾民众回大陆探亲，这无疑给一家人带来了再见永生的希望。1988年的春天，一封来自台湾的信寄到了永生的家里，全家人悲喜交加，终于，终于有消息了！小满拥着盼盼，痛哭流涕。永生爹把那坛地瓜烧拿了出来，抚摸着喜不自禁，这个酒终于可以打开了，全家人终于要团圆了。

1988年的秋天，一个充满丰收和希望的季节，永生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坐在车上，看着依稀记忆的庄稼和村庄，老泪纵横，踏上土地，村子是那么的陌生，竟和记忆中的完全不同，村口永生爹和小满呆呆地看着他，而搀扶着老人的盼盼，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打量着他。永生紧走几步，看着苍老的父亲，扑通跪在地上，跪行了两步，“爹，不孝的永生回来了。”“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满眼热泪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的抱住儿子。“永生，你走了这几十年，多亏了小满，她一直在等你，这个是她收养的孩子，为了这个家，她苦苦等了你四十年。”平复心情的永生爹说着。永生跪向了自己的妻子，“小满，我对不起你。”盼盼眼含着泪水也跪了下来，一家人的哭声感染了村里来接永生的每一个人。

大家搀扶着哭成泪人的一家人回到家，永生感到一丝的凉意，他转过身来，问道：“爹，俺娘呢？”永生爹让孙子盼盼把屋里条几上盖着照片的黑布拿掉，永生看到了娘的遗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永生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他强撑着坐了起来，盼盼端过来一碗姜糖水，永生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小满也走过来。永生看着头发花白，满脸皱褶的妻子说：“小满，我对不起你，我……”永生还要说，小满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信里已经说了，谁也不知道世道会怎样，你在那边成家也是无奈之举，别说了。”永生又抽泣起来，小满说：“起来吃点东西，我陪你去咱娘的坟上去看看。”

永生起来，饭已经做好了，永生看见了条几上那坛老酒，永生爹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便叫盼盼拿下来，盼盼要打开，永生说：“爹，我想到娘的坟前再打开。”永生爹张了张嘴，没有吱声，盼盼说：“爸，自从你来信后，奶奶每天晚上都是一手拿着信，一手拿着你寄来的照片，反复地看。三个月前，奶奶走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你的照片一遍遍喊着你的名字，最终没有等到你，她的眼睛还是爷爷给她合上的呢！”永生听着儿子连哭带说的话语，已泣不成声，妻子小满递过来的毛巾，永生也没有用，任由泪水在脸颊上滑落。

永生在妻子和儿子的陪伴下，跌跌撞撞地抱着那坛酒来到母亲的坟前，失声痛哭，“娘，你为什么不等儿啊，几十年都等了，为什么三个月不等了。”儿子盼盼已经把那坛酒打开，空气中弥漫着酒香，酒香带着全家人的思念飘向天堂的母亲。永生倒了一碗，放在母亲的坟前：“和爹说好了，等我回来，一块喝团圆酒，我回来了，你却走了。娘，不孝的儿子敬你一杯酒。”永生久久无法平静，跪倒在坟前低低的诉说这四十年的想念。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麻木的永生声音已经嘶哑，但还在深情地说着。他想把分开后的时光都说给天堂的母亲，希望她在那边可以安心了。 听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余光中的诗句：“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后记

永生几乎每年都回大陆一次，十分欣慰的看着儿子盼盼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也当上了爷爷。每次回来都会与家人痛饮一杯，诉说一年里的光景。

永生爹走了，他是在儿子最后陪伴下走的，他离开时是笑着的。 永生后来也把台湾的家人带过来，两岸一家人，举杯共团圆。

2008年，永生最后一次回来，年近九十的老人感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看着条几那个空空的地瓜烧酒坛，对儿子说：“盼儿，我今年87了，估计以后再也回不来了。我这次回来，想带点儿家乡的纯粮酒回去。明天你陪我去城东的杨湖酒厂看看，听说那里可以现场从酒锅上接原酒。我准备去接两坛，带走一坛，家里放一坛 。拿回来后，千万不能打开，什么时候打开，我会告诉你。”

2010年永生在台湾仙逝了。

2013年的冬天，小满走了，手里紧紧地攥着永生的照片。

听完这个故事，我被里面的人物深深地感动了：“你就是盼盼吧？”主人满眼含着泪，点了点头。“老人说了吗，什么时候打开这坛杨湖原酒啊？”主人递给我一封信，上面写着一首诗：

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两岸和平统一日，家祭无忘告乃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