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而散的马煌刘星洪几年前，家乡的朋友告诉我，马煌死了。一个驼背老人，一双凹陷的像深潭似的眼睛微笑着，从此在脑海里时常浮出来，抹之不掉，挥之不去。马煌是文化馆一名音乐辅导员，当时地区唯一一位教授级研究馆员，那年大概是70岁吧。因为他经历坎坷，且一直独身，在旁人眼里，就多了一种神秘。尤其在我小时候的眼里，更是一个古怪而奇特的人。他住的文化馆后院的屋子，正与我家对着。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个半大小子（后来知道是他的侄儿），逐渐长大，越发英俊了，在他的训导下，成为当时全市最有名气的手风琴手。我每天出入经过文化馆后院那栋灰褐色砖砌的大平房，常听到从那高而小的窗户里面传出来的美妙的乐曲。我曾和几个伙伴叠砖蹬背地扒上去探视，鲜艳的舞蹈队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后来只要有乐曲从那里飘出来，就不禁去想那些美丽的身姿。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把那些姑娘与那个畸形人联系在一起。也许是因为知道他不仅培养了他的侄儿，还带了一批学生，每周都能够看见男男女女背着手风琴到这来跟他学琴，他有时或在后院大门铁栅栏的空隙中出现，背勾成7形状，拄着一根拐杖，悄悄地沿着一条自然形成的小径，一步一颠地走向树丛深处的厕所。 听父母说，马煌曾经是广州军区文工团的指挥。他具有神奇的听力，能够在百人的大乐团演奏中，听出是谁发出的一丁点溜音。他的不少音乐作品获过各种奖项。因为他善于吸纳外国音乐特色，在“文革”时期被打成“崇洋媚外的反动分子”。驼背就是那时候被打落下的。平反后，他就留在被流放的地方，再没有回去。我当时所羡慕的，是他有一辆精致的26型坤车。在上个世纪70年代初，这无疑如同现在私家拥有一辆高级小轿车一般耀眼。 没想到的是，我“高中”毕业前，在哥哥劝导下，父母给买了手风琴，经人介绍，竟拜到他门下，当了他的学生。他倒是一点也不摆谱，先悉心地听我弹音阶。说一口广东普通话，语音轻轻的，从没有如今广东人那样喊着嚷的。几天下来，我灵活得意的手指在键盘上滑来滑去，觉得该进入练习歌曲的阶段了。他却说：“不要快，慢慢来。再弹一遍，要 …… ”。他用舌尖“嗒、嗒、嗒”地发出长短、音量都非常均匀的阶音来让我细细辨析。我其实听不出有什么区别来，觉得可以结束这枯燥的音阶练习了。他斜坐在椅子的前端，把背靠在椅子的靠背上，这样就能够平视我，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但并不揭穿，依然平静地对我说：“音节要练习3个月，每天练习4至5个小时。歌曲现在一个都不要拉。”他表面温和，实际只是不动声色而已：他让我好好地感受手风琴音节的音量、音质和音频，每天对我检查各大小调的音阶练习，决不让我蒙混过关。就这样，直到我因故结束学琴，也没有从他那里轻松地学会弹奏一支曲子。 再遇见他的时候，是十几年后，——其时我已是作为他上头的所谓“主管领导”了。他不卑不亢，谈笑风生，在我的眼里依然是那样坦诚平实，自然也不乏几分亲切。那时候，诗歌创作是我的业余爱好，在他鼓励下，我又学着写歌词。他编专刊就来电话约我写稿，还给我的歌词谱曲。待我们一同搬到一个生活小区又成为邻居后，交往更多了，有一阶段几乎每周都聚一下，不是他来，就是我去，做词谱曲，谈天论地，喝茶下棋。我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此亲密走动，却从未一起吃过一顿饭，喝上一次酒。毕竟我是小字辈，每次他从我家离去，我都小心翼翼送他下楼，直到望见他一步一步地走进那个门洞。那时，那个背影经常能够与我小时候看到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这期间，我对他的往事只字未提，尽管内心一直挂个沉甸甸的问号。但我知道他是一个热爱生活、心地善良的好人。记得一次他因病住进医院，我和同事去看他，他为此感到十分不安，觉得拖累了他人。他乐观开朗，谦虚随和；与世无争，却愤世嫉俗；漠视权势，却充满爱心。我们俩都是政协委员，在小组讨论时，有人喜欢夸领导唱赞歌，可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彬彬有礼，但又不失锐气，坦诚提出个人意见和建议。有趣的是，他每遇“大官”，都低着头看似未见，势必要由领导先来开口问候；可是遇见“老百姓”了，他却笑眯眯歪着脖儿主动与人打招呼。令我意外的是，他的业余爱好是阅读《羊城晚报》体育版，最喜欢的是每天在电视上观看各种体育赛事，尤其是球类比赛。他每年自费订些报刊，免不了订《羊城晚报》，每天戴起花镜从上到下要看个仔细的，是整一个版面的体育版。这已经成了他离休后生活的每天必需。他曾推荐给我说：“羊城晚报的体育消息写得好！真是精彩，给你抽空读读，你读读。” 到90年代初我离开家乡，我们交往大致有20余年，如君子谦谦，但终皆止于敬，以至“怎样久亦不能熟悉”。我无法知道他内心究竟装着多少的孤苦，更无法分担他内心世界一丝一毫的忧愁和不幸。尤其是那时我走得太急，顾不上与他打个招呼。5年后回过一次家，也因匆忙未顾得上与他见上一面，再后就听到了他病逝的消息。 孤独一生的马煌，就这样在我眼前如风而散。而我两手空空，就连他创作的一支曲子也没有留下。每每听到隔壁传来的琴声，就不禁怅然，我和马老师从那时自然分手竟至永别，形同陌路。 作者曾任富拉尔基区委宣传部副部长 秦皇岛市高新技术开发区宣传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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