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第034篇#霍乱

2023-11-21 22:07:4517:41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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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第三十四章。
从创建之日起,CFC的办公室就位于内河码头的对面,那里与海湾另一侧的远洋轮船港口截然不同,也不同于灵魂湾的市场泊船处。那是一座木制楼房,双坡锌顶,只在正面有一个用石柱支撑的长长的阳台。房子四面都有装着铁丝网的窗子,从屋里就能看到码头上停着的所有船只,与看挂在墙上的图表无异。当初建造房子时,德国先驱们把锌顶漆成了红色,四周的木墙则涂了耀眼的白,为的是让整座楼看上去就像一条内河船。后来,人们又把它整个儿漆成了蓝色,而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进公司时,这座楼已变成了一个落满灰尘、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棚屋,生锈的屋顶上,补丁摞补丁。楼后是一个砂土院子,围着鸡笼用的那种六角网眼铁丝网,里面有两个较新的大仓库,仓库后面则是一条堵死了的下水道,又脏又臭,半个世纪的河运垃圾都在那里腐烂:各种古旧船只的残骸,从西蒙·玻利瓦尔剪彩下水的原始单烟囱船,到舱室装有电风扇的较新的船。其中大部分已被拆散,零部件用到了其他船上,但也有不少还相当完好,似乎只要动手刷刷漆,便可以下海航行,都用不着吓跑船上的鬣蜥,或除去那些让这一条条旧船看上去更加伤怀的茂盛的大黄花。
楼顶层是管理处,一间间的办公室都很小,但很舒服,设备齐全,就像轮船上的舱室,因为它们并非由城市建筑师而是由造船工程师设计的。走廊的尽头,莱昂十二叔叔就像一名普通员工,在一间和所有人的办公室相同的屋里办公,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每天清早都能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到一束插在玻璃瓶里的随便什么种类的芳香四溢的鲜花。底层是旅客接待处,先是一间摆放着粗糙板凳的候船室,以及一个售票和行李托运的柜台。再往里才是混乱的总务处,单是这名字就给人一种职能模糊的感觉,那些其余部门无法解决的问题最终就送到这里来不了了之。那天,莱昂十二叔叔亲自来此,想看看到底能不能想出什么见鬼的办法,好让总务处起点作用,而当时,莱昂娜·卡西亚尼就默默地坐在一张堆满了玉米袋和无法处理的文件的小桌后面。在对满屋子全体职员进行了三个小时的询问、理论一假设和具体调查后,莱昂十二叔叔懊恼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因为这一趟不仅确定了那种种问题根本找不到解决方案,而且雪上加霜,又发现了各种无法解决的新问题。
第二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走进办公室,看见了莱昂娜·卡西亚尼提交的一份备忘录,请求他研究一下,如果觉得合适就转呈他的叔叔。在前一天下午的视察中,她是唯一一个一言未发的人。她心里始终清楚自己是因他人的施合而受雇,在备忘录中,她表明自己没有发言并非因为漠不关心,而是出于对本部门领导的尊重。她的建议之坦率令人惊讶。莱昂十二叔叔本是想将总务处彻底改组,但莱昂娜·卡西亚尼的想法恰恰相反,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事实上总务处根本不存在:它不过是个垃圾站,收容了其他部门推卸掉的各种麻烦而又无关紧要的问题。因此,解决办法就是撤销总务处,将问题返回原部门解决。
莱昂十二叔叔完全不知道莱昂娜·卡西亚尼是谁,也记不起前一天下午的会议中见过的哪个人可能是她。但看完备忘录后,他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和她闭门交谈了两小时。他们天南地北地什么都聊,这是他了解人的一贯做法。那份备忘录显露了质朴的常识,解决方案也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但这些对莱昂十二叔叔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本人。最引起他注意的,是她小学毕业以后,就只在制帽学校学习过。但在此之外,她正用一种速成法在家自学英语,三个月前还开始上夜校学习打字,这可是一门大有前途的全新职业,就像从前的电报业和更早时期的蒸汽机行当一样。
等她谈完话走出去时,莱昂十二叔叔已经开始叫她“同名人莱昂娜”了,后来就一直这样称呼她。根据莱昂娜·卡西亚尼的建议,他决定当机立断撤销使人头疼的总务处,把问题交回那些制造问题的人去解决。他为她专门设立了一个既无名称也无具体职能的岗位,实际上就是当他的私人助理。那天下午,总务处被无声无息地埋葬后,莱昂十二叔叔问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从什么地方把莱昂娜·卡西亚尼找来的,他据实做了回答。“那么你就再到轨道车上去,把所有像她一样的姑娘通通给我带回来。”叔叔对他说,“再有两三个这样的,我们就能把你那艘大帆船捞上来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为这只是莱昂十二叔叔的一句典型的玩笑话,但第二天他便发现六个月前指派给自己的那辆车不见了,就为了让他继续在轨道车上寻找隐藏的人才。至于莱昂娜·卡西亚尼,则很快放下最初的顾忌,把前三年深藏不露的所有本领都拿了出来。又一个三年过后,她已掌控了一切,再过四年,她与总秘书的位置就只一步之遥了,但她拒绝接受这个职位,因为那只比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低一级。到那时为止,她一直都听命于他,她愿意继续这样下去,尽管真相并非如此:就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其实是他在听命于她。事实上,他在董事会中不过是依照她的建议行事,完全是她帮他战胜了隐藏的敌人设下的种种圈套,节节高升。
莱昂娜·卡西亚尼具有一种魔鬼般的才能,能够操控秘密,总是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地方。她精力充沛,沉默寡言,温柔聪慧。但在必要的时候,尽管要忍受灵魂的痛苦,她也会放任自己施展铁腕。然而,她从不会为了自己这样做。她唯一的目的,是不惜一切代价扫清障碍,别无他法时甚至不惜流血,好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扶摇直上,坐到他自不量力想要坐到的位置上去。当然,出于一种无法控制的权力欲,她无论如何也会这么干,但事实是,她有意识地做这一切,纯粹是为了报恩。她的决心之坚定,就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一度认不清她的意图。曾有那么一个不幸的时刻,他试图挡她的路,因为他认为是她在挡自己的路。莱昂娜·卡西亚尼让他重新清醒过来。
“您别弄错了,”她对他说,“只要您愿意,我随时可以退出,但您可要想清楚。”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确从未想过,这个时候他尽可能清醒地想了一想,于是向她缴械投降。事实上,在一直危机四伏的公司里那场肮脏残忍的内斗中,在他战战兢兢却又一发不可收拾的猎捕行动中,在对费尔明娜·达萨越来越渺茫的幻想中,面对这个勇敢的黑女人所做的壮举,面对她在那白热化的斗争中惹上的一身污秽又一身情爱,表面上无动于衷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内心不曾有过一刻平静。很多时候他都暗自伤心,只为她当真不是他认识她的那天下午所想象的那种女人,不然他早就把自己的原则抛到脑后,哪怕要付出实打实的金疙瘩,也要去和她ZA。莱昂娜·卡西亚尼依旧和那天下午在轨道车上时一模一样,穿着那身叛逃奴隶似的俗丽衣服,裹着疯狂的头巾,戴着骨头耳环和手镯,还有那一大串项链和满手的假宝石戒指:完全是个街头荡妇。岁月在她的外表没有刻下多少痕迹,反而适当地增添了她的姿色。她正值成熟丰润的年龄,散发出的女性魅力比以往更令人躁动,那热情似火的非洲女人的身体也更显丰满结实。十年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再向她示过好,以此为他最初犯下的过错赎罪,而她帮他做了一切,却唯独没在这件事上帮他。
一天晚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工作到很晚——母亲去世后,他常常如此——正要回家时,他看见莱昂娜·卡西亚尼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没有敲便推开了门。她果然在那里: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神情严肃,陷入沉思,新配的眼镜让她看上去像个学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又惊又喜地发现这座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码头上也空无一人,城市在沉睡,无尽的黑夜笼罩着阴郁的大海,一艘一小时后才能到达的轮船发出悲凄的哀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双手拄着雨伞,就像当年在麦仙翁巷挡住她的去路时一样,只不过现在他这样做是为了掩盖自己膝盖的颤抖。
“请告诉我,我亲爱的母狮,”他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种困境?”
她没有惊讶,神情自若地摘下眼镜,阳光般的笑声使他头晕目眩。
她还从未用“你”称呼过他。
“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她对他说,“十年来,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问我这句话。”
已经太迟了:机会曾经就在那辆骡子轨道车上,后来也一直在她所坐的这把椅子上,而现在却已一去不复返了。事实上,在为他干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卑鄙事,为他忍受了那么多肮脏的勾当之后,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尽管他原本比她年长二十岁:她为他衰老了。她是那么地爱他,她愿意继续爱他而非欺骗他,但她不得不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点醒他。
“不”她对他说,“那样我会觉得我是在和自己的儿子睡觉,虽然这个儿子并不是我生的。”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如鲠在喉,因为最终的拒绝竟不是出自自己之口。他一贯以为,当一个女人说“不”的时候,是在等待对方的坚持,然后再做出最后的决定,但事情到她这里就完全不同了:他不能冒险再犯第二次错误。他很有风度地退了出去,甚至还带着一点儿实属难得的优雅。从那晚起,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任何一点阴影都不费吹灰之力地消散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终于明白,不跟女人睡觉,也能成为她的朋友。
莱昂娜·卡西亚尼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试图向其透露费尔明娜·达萨秘密的唯一一人。由于不可抗力,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都已经开始淡忘这件事了。毫无疑问,他们中的三个已把它带进了坟墓:一是他的母亲,她在去世前很久就把这件事从记忆中抹掉了,二是加拉·普拉西迪娅,她服侍着像自己孩子一样的女主人,直至善终,三是令人难忘的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是她把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夹在一本弥撒经书中带给他,而如今过去了那么多年,她不可能还活在世上。此外还有洛伦索·达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当年为了避免女儿被开除,或许曾将此事透露给弗兰卡·德拉路斯修女,但由此再往外传的可能性不大。再者就是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所在的遥远省份的十一位电报员,他们发报时是知道他们俩的全名和准确地址的。最后,就是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和她那帮桀骜不驯的表姐妹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知道,其实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也应该算在其中。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在最初几年对本城的频繁拜访中,曾有一次向他透露了这个秘密。但她是偶然且在一个不适当的时候说起的,乌尔比诺医生甚至不是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左耳进右耳出,而是压根儿就没从任何一个耳朵听进去。原来,伊尔德布兰达是在讲到可能在花会上夺魁的诗人时提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她认为他是被埋没了的诗人之一。乌尔比诺医生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是谁,而她则毫无必要却也没有半点恶意地告诉他,那是费尔明娜·达萨婚前的唯一一位恋人。她告诉他,是因为她相信这件事是那么的纯真而且短暂,以至于它所激发的情绪不过是令人感动罢了。乌尔比诺医生看都没看她就答道:“我倒不知道那家伙还是个诗人。”随即,他便从记忆中将他同其他事情一起抹掉了,因为他的职业早已让他形成了某种道德准则,那就是适时地选择忘记。
(此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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