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周林刚。这一讲我们继续来讲《理想国》。
到第三卷为止，苏格拉底已经为理想国勾画出了基本的框架。它是由生产者阶层、护卫者阶层和统治者三个部分组成，遵循“每个人做适合其禀赋的工作”这个共同原则。
我们已经知道，苏格拉底和他的对话伙伴们是为了弄清楚什么是正义，才着手“建造”一个理想国家的。现在，这个国家已经“建造”出来了，所以，他们便开始在这个国家里面，去寻找“正义”。 苏格拉底和他的谈话对象都认为国家和个人是相似的，而国家比个人大，所以可以在国家当中能更清楚地看到正义究竟是什么样的。找到了国家中的正义之后，再继续根据它来界定人的正义。所以，基本的程序就是先寻找“正义的国家”中的正义，然后说明什么是“正义的人”。这就是第四卷的主要内容。
但是，苏格拉底在第四卷里设计的寻找正义的程序非常奇怪。他不是直接告诉他的朋友们，国家中的哪个成分或特征就是正义，而是先到这个理想国里面去寻找智慧、勇敢、节制这三项美德，然后再指出这个国家也具备正义的美德。他为什么要采用这么迂回的方式呢？为什么要把正义跟其他美德关联在一起讲呢？
我个人觉得，把正义安排在最后，是为了增强戏剧性，多多少少是为了要吊足听众的胃口。所以，这个顺序可能不具有实质的意义。但是，具有实质意义的是，他不是单独谈论正义，而是把正义同其他三大美德联系在一起。因为他要证明，正义不但是对别人好的，而且对正义者自己也是好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才设想了一种人人都符合正义、同时又是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的状态。这个状态就是他的理想国。如果这个理想国具有所有的美德，那么它就是完美的，生活其中的所有人也是幸福的。智慧、勇敢、节制和正义，被统称为“四枢德”，是古希腊人认为在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四种美德。说理想国中有这四大美德，大体上也就是要表示，希腊人所理解的人类所能具有的全部美德都已经在理想国中实现了。这就是说，理想国就是一个完美国家。它是人们能够想象出的最好的安排。苏格拉底说：如果一个国家已经“正确”地建立起来了，那么它就必定是“善”的；如果它是“善”的，那么这个国家一定是智慧的、勇敢的、节制的和正义的。他的推理过程实际是这样的：理想国是一个完美国家；既然是一个完美的国家，那么它就必然包含了全部优良的特征和功能；如果这些优良的特征和功能可以（从最主要的方面）划分成智慧、勇敢、节制和正义四项，那么这个理想国就必然具有这四种美德；因此，他带领他的伙伴一一找到这四种美德，从而反过来证明了理想国是善的或完美的，因为全部主要的美德都在里面被找到了。我们不一定完全认同希腊人“四枢德”的观念——例如，我们也许会说，我们的核心价值观，也就是最重要的美德，有十二项之多——但我们应该理解，苏格拉底的奇怪程序的要点在于，正义与其他美德并存，而且相互之间是有联系的。当我们能够看清楚，正义对于所有其他美德具有什么样的作用之后，我们就会理解正义与完美城邦之间的关系，然后也就理解了正义与幸福之间为什么是必然联系在一起的。
以上是苏格拉底发现正义的程序所包含的内在逻辑。概括起来是这样的：理想国是按照正义的标准建造的，如果这个正义国家同时必定会具有其他所有的主要美德（也就是一个城邦应该具有的优良特征和功能），那么这个城邦将是完美的，全体人都幸福的；谈话者们必然会接受一个完美的城邦，从而连带着也会接受在最后得到揭示的正义的定义。
现在，我们可以具体地看一下，四个美德分别是什么含义，以及正义与它们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
首先是智慧。如果理想国的设计是好的，完美的，那么它必然体现了智慧。这个智慧不是随便哪种具体的知识，而是涉及理想国的整体，因此智慧体现在统治这个国家的最小一部分，也就是统治者所具有的知识之中。
其次是勇敢。勇敢是一种受到智慧管控的激情。苏格拉底说，它是一种精神上的能力，它是“关于可怕事物和不可怕事物的符合法律精神的正确信念的完全保持”，意思是，勇敢的人害怕应该害怕的事物（比如应该害怕临阵退缩、害怕恃强凌弱、害怕腐化堕落），而对于不该害怕的事物则毫不畏惧（比如不怕死亡、见义勇为等等）。这就是前面用狗的形象所比喻的特征：勇敢的人“知道”正确地使用自己的力量。这一美德体现在城邦的护卫者身上。他们是专职武力的阶层。
再次是节制。节制是指一种好秩序或对欲望的控制。它表现为一个城邦当中较好的部分统治着较坏的部分，较高级的部分统治着较低级的部分，归结起来就是智慧统治着全体。在理想国中，为数众多的下等人的欲望被少数优秀人物的智慧所统治着，所以它是一个符合节制美德的城邦。因此，节制贯穿了整个城邦的所有成员，把最强的、最弱的和中间的部分都结合起来，形成一个和谐的整体。
最后是正义。我们说苏格拉底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根据正义来建造国家的，只不过那时他引入的还是一种分工原则：每个人只做符合他禀赋的工作。而这个原则其实就是希腊人经常说的正义。苏格拉底用好多种不同的说法重复过这个定义：“正义就是只做自己的事而不兼做别人的事”，或者正义就是“每个人作为一个人干他自己分内的事而不干涉别人分内的事”。正是这个用来建造理想国的分工原则，让这个理想国具有了智慧、勇敢和节制。正是正义让智慧、勇敢各自处在自己应有的位置，从而使城邦成为一个节制的和谐整体。而认识到正义的这种地位，实现正义的安排，反过来也是智慧的体现。
各得其所，这就是正义。这个定义，本身已经体现在第一卷克法洛斯提出的“欠债还债”这个命题当中了，但比它更抽象。结论就是：根据正义建造的国家，是完美的，是幸福的。
说到这里，有必要强调一个我们已经简单地提到过的问题：对幸福的理解。苏格拉底说，理想国中的幸福，不是少数人的幸福，而是整体的幸福。但他说的整体的幸福也不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是我们现代人常用的公式，表示的是某一种幸福（比如财富）被尽可能多数量的人所拥有；它暗含着一层意思，就是有些人的幸福将会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而被牺牲掉。苏格拉底说“整体幸福”的时候是有个大前提的，那就是，幸福是多元的。不同阶层根据其禀赋，追求不同的幸福目标。“猪的城邦”追求的是各种能够用物质财富或感官享受来衡量的快乐；相反，护卫者阶层本身就不允许拥有财产，物质享用是简单的，但他们握有武力，掌握权力。只要他们是合格的护卫者，那么，他们的生活意义，就不在于用权力去追求“猪的城邦”的那些幸福，而是以追求荣誉或卓越为其目标。统治者这个部分就更进一步，在智慧的追求中获得幸福。总体来说，“猪的城邦”这一层是在快乐或欲望满足的圈子里打转的，而护卫者阶层以上则不断向上追求，超越自然欲望的限制。所以，理想国的完美性，不在于同一种幸福被最大多数的人所拥有。它不会追求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一样富裕或一样贫穷这种目标，相反，它倒可能追求被统治者富裕、统治者贫穷这种奇怪的目标。幸福各不相同，不同的阶层各得其所。这是理想国的幸福状态。不同的阶层根据其禀赋各得属于自己的幸福，这也是正义。
当苏格拉底在理想国中找到了正义之后，他进一步把它应用在个人身上，以便定义一个“正义的人”意味着什么。他说，个人和国家类似。国家有三个主要的部分：生产者、辅助者、统治者。个人身上也有相应的三个部分，分别是：理性、激情和欲望。理性和欲望比较容易理解，激情有点微妙。后来的很多思想家不接受这种三分法。但这个三分法仍然是很有启发性的。比如愤怒就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激情。你不能说它是一种想要获得满足的欲望，类似地，你也不能说抑郁是一种欲望。它们都是某种会支配身体的情绪。有时候欲望会指挥激情，比如，有的人见利忘义，于是“恶向胆边生”，会狠下心来干坏事。有时候理性会指挥激情，比如勇敢实际上是就一种得到智慧驯服的激情。
人身上的这三个部分也有一个跟理想国一样的理想秩序：理性，也就是智慧应该统领人的整体，激情服务于理性，使欲望处在一个受到合理约束的地位。“我们每一个人如果自身的各种品质在自身内各起各的作用，那他就也是正义的，即也是做他本分的事情的”。这时，这个人也就具有智慧、勇敢、节制的美德。一个正义的人，灵魂处在最优越的状态。
根据这样一种国家与个人的类比，个人就是一个缩小的国家，而国家不过是一个扩大了的个人。如果一个正义的国家是理想的完美国家，全体人是幸福的，那么一个正义的个人岂不是也应该是最好的人了？所以，正义使人变得更好。逻辑上好像很完美。说到这里，当苏格拉底再次提出要探讨是否应该做正义之人的问题时，格劳孔说，他觉得现在这个问题已经变得可笑了，也就是说，已经不需要回答了。但苏格拉底这个类比有一个非常明显的问题。理想国中，不同的人处在不同的阶层，有的在生产阶层，有的在辅助者阶层，有的则属于统治者。从个人的角度看，处在低层次的那些以欲望满足为幸福指标的人，并没有处在自己的理性的统治之下，而是受到统治者的统治。他们个人孤立地看，并不是正义的人。他们只是因为处在理想国中，才适得其所。是总体的正义让他们也分享了正义的属性。只有被界定为最优秀的人的统治者，才完整地具有“正义的人”的特征。辅助者处在两者之间，具有向上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
这意味着什么？我的理解是，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区分两类不同的人。一类人是否正义、以及他们过正义的生活是否能够获得幸福，依赖于他们是否处在一个理想的国家之中。这特别是指那些以生产者阶层的幸福为标准的人，他们追求物质欲望的满足，只要他们处在现实的国家，那么他们就总是会认为践行正义的生活将带给他们不利。另一类人以理想国中的统治者为代表。由于他们追求的是智慧，他们的幸福在于求知，因此他们作为正义的人并获得他们应得的那种幸福，其实并不依赖于国家是否正义。也就是说，理想国中的统治者，这一类人假如并不掌握统治权，其实不会影响他们个人的幸福。他们仍然能够做正义的人而获得幸福。因为他们的幸福就是在对智慧的追求中，成为卓越的人物。他们是否掌权，只关系到其他人是否能够得到各自应有的幸福。只有对于这类人来说，正义的难题才不成其为难题，才成了可笑的问题。可见，一种自足的正义且幸福的生活，其实只有少数追求卓越的人才能获得。对他们来说，坚持正义且感到幸福，不是一种自我安慰。他们完全是因为理解了事情的本来面目而能够对外在的命运安之若素的。
讲到这里，有两个进一步的问题就出现了。第一个是，国家的体制和身处其中的个人的品质之间，是有关联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城邦与灵魂的关系问题。不同的城邦体制，会塑造出不同的灵魂类型。另一个是，理想国中的统治者已经非常接近于哲学家这个类别，因为他们的特征是由对智慧的追求来界定的。由于他们最完整地体现了正义之人的品性，所以，有必要对最高的类型，也就是哲学家和哲学，做进一步的探讨。本来苏格拉底打算从第一个问题，也就是从城邦和灵魂的关系问题继续往下讨论，但半中间被阿德曼托斯的问题打断了。阿德曼托斯强烈要求苏格拉底把前面只是一笔带过的一个问题作详细的说明。它就是有关理想国中共产共妻的制度安排。于是，从第五卷开始，苏格拉底偏离原计划，开始了另一个漫长的话题，然后就进入了第二个问题。结果，要到很久之后，才回到关于不同城邦与不同灵魂类型的关系问题上来。
下一讲我们就来看看跑题的第五卷具体讲了什么内容。下一讲见。
黄叶满天
理想国还一笔带到共产共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