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夜空下最感人的心路历程呈现.....
南山夜坐
张金刚
高低岿然两座山，东西分峙；长年奔涌一条河，西出东流；太行深处一山城，故事绵延；万家灯火众乡亲，乐居安然。远方，一条高速，穿山越岭，疾驶的汽车划出漂亮的光轨；沿河，一座公园，曲径通幽，闲适的人们或散步，或舞蹈，或歌唱，或夜坐，自得其乐……
此刻，我又一次走出家门，攀上阜平县城南山，夜坐于山顶小亭下，吹着混合了山间柏树树脂清香的舒爽秋风，俯瞰工作生活十九年的朴素小城，夜色如诗，秋月朦胧，灯光点点，一派祥和，心不由得沉静下来，空阔、旷达、悠远。
已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夜坐于南山了，只觉得一次次沉积起来的夜坐体验，让我更爱这座山城，更爱这美妙的南山夜坐。
日落，灯起。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街市，树木炫彩、野花绚烂的秋山，一时“黑屏”。无边的“黑”奔袭而来，我如是孤坐于黑色“深渊”的中心，只有满眼的窗口灯光、闪烁霓虹、昏黄街灯和入耳的阵阵虫鸣、汽车鸣笛、悠扬乐曲，让我明了自己依然身在人间，并可换种视角，跳出小城看小城，眼亮着，耳敞着，心明着。
就是这座被新时代灯光点亮的山城，曾经留下了徐霞客西游五台的匆匆步履，留下了康熙、乾隆五台进香的龙辇车辙；更留下了晋察冀军民顽强斗争、英勇悲壮的抗战传奇，留下了老区人民同心协力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筑梦身影。每当我漫步南街，从唐、宋、明三代至今依旧葳蕤繁茂的三棵古槐下走过；每当我独坐城边三座高山之巅，凝望这座古老、英雄、日新的城市，心中都会升腾起一种生活于历史与时代之中的存在感与责任感。
特别是越在夜里，这感觉越强烈。相比于厚重永恒的大地、延续不绝的岁月，我、我们，只是时间长河的一瞬、一粒沙，只是与这座城相伴几十年的过客。用文字、功绩或“身后名”，为后世留下些什么，是一个值得思考的命题。于是，我努力工作，用心写文，坚持办刊，以善处事，争取在以后的以后，能以某种方式，证明我曾来过，也算没白与这座隐于群山之中、可敬可爱的小城邂逅一场。
我站起身，昂首挺胸，张开双臂，凝视前方，深深呼吸，在亭下旋转一周，以示我的虔诚与决心，并托付星月、城光、大山、大河作证。面朝南方坐下，忽而被城南一片漆黑的宁静山谷中、几户农家的灯光所打动。那星辰般的如豆灯光，点亮了追求美好生活的山里人家，也点亮了我在青春年少的暗夜迷茫中，从那束灯光下，走出大山、打拼生活的那份初心。
恍惚间，这灯光，穿越群山，亮起在南方之南、山外之山、我老家“苍山”的土坯老房檐下和那盘热热乎乎的土炕之上。
檐下灯光，送我背起书包和干粮，头顶星星、月亮去上学；又装满知识，唱着歌儿，循着饭香，头顶星星、月亮回家来；偶尔与父母夜坐灯下，一起晚餐，一起劳作，一起乘凉，忘了时间。犹记每次推着瘪了轮胎的自行车进院，父亲都会急忙放下手里的一切，说：“别急，先吃饭。”然后，扛车上几级台阶，倒着放在灯下，找来改锥、锉刀、胶水、轮胎片儿、打气筒、盛满清水的脸盆，拽来小凳坐下，一丝不苟地埋头将轮胎补好，拍拍手，冲屋里写作业的我说：“补好了，不耽误明儿一早上学！”我这才放下心来，解了闷气。
炕上灯光，或是桌上摇曳的油灯光、蜡烛光，或是屋顶耀眼的电灯光，照亮书本，照亮笔尖，照亮夜坐炕上学习的少年，照亮我向外延展的求学之路；母亲夜坐灯下，缝补衣被，纳着鞋底，剥着花生，剪着窗花，或在火盆上给我烤着土豆、红薯、南瓜子，烤着第二天上学要带的馒头片儿，偶尔抬眼瞅着我，轻声说：“儿啊，咱好好学，将来才会有出息。”有时，我一觉醒来，母亲仍夜坐灯下做活儿，坐成了我心中永远亮着的另一盏“灯”。
我揉揉眼，猛想起，老屋已拆除，老院已颓败，父母也搬进了新房。而此时，山下别人家的灯光亮起在黑夜，我儿时的灯光也瞬间亮起，且岁月愈深光愈亮。我扭头面向城南的那片居民楼，寻找着璀璨之中，为我而亮的那方专属灯光。灯下，是我在这座曾经艳羡向往、如今安身立命的小城里，辛勤打拼营造的温馨小家；家里坐着我相伴余生、值得依靠的最亲的人。微凉秋风中，不由浑身涌上一股暖意。
一时，我感觉暗夜里亮着的灯、灯火里的小城，给我的都是温暖。我换过几个单位，可不管怎么换、再有走出的机会，我都未离开这座被大山怀抱、充满安全感的城市，即使她一度是出了名的贫穷、落后、跟不上步伐。我也曾在辗转反侧、心乱如麻之际，霍地起身，在床上夜坐至凌晨。可思前想后，这里有最动人的红色故事，有最激情的时代奋斗，有最钟爱的文艺事业，有最喷香的缸炉烧饼，有最养人的山水秘境，有最可爱的父老乡亲……再难，也要留下，也要坚守，因为，这里永是我的故乡。
忘不了，三十年前的中考，在城厢小学的一间教室答完试卷，我去往保定，上了中师；十九年前的招聘，又是在城厢小学的一间教室答完试卷，我结束教师生涯，进了机关。忘不了，十一年的文秘工作，无数个苦思冥想的伏案夜坐，换来了人生际遇的重大转变；十年的文艺工作，收获了越来越多的同路人、支持者，慢慢将工作当成了可付诸一生的事业。忘不了，疫情防控值班室，小区居民清晨为我送上的热腾腾的腌肉韭菜萝卜干水饺和饺子汤；数家平民小馆里，与家人、同事、新朋故交，夜里围坐、推杯换盏、谈天说地的温情烟火时光……
所有点点滴滴，都在岁月之河里汇聚流淌，淌入了城中那条不舍昼夜、滚滚向前的大沙河——我们的母亲河。这条河，倒映过无数个或晴空万里、或层云翻腾的头顶高天，倒映过抗战人民子弟兵在河滩上列队操练的英武之姿，倒映过人民艺术家田华一九四四年、一九八二年两次坐在沙河石上的优雅身影，倒映过二〇〇六年阜平干部群众合力阻截沙河上游煤焦油污染、护一河清流的奋战群像，倒映过横跨沙河、贯通南北五座大桥的建造历史和昼夜繁忙，倒映过一代代山里百姓与命运抗争、与时代同行的奋斗史诗与人间冷暖，更滋润、浇灌出两岸的沃野良田、工业园区、繁华新城、富裕小康……
我侧耳细听，嘈杂之中，辨析提取出了沙河的平缓声波，“哗哗哗哗”，似在歌唱，似在诉说，似在慨叹；可她分明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说，却又时刻在讲述着一切，记录着一切。这感觉格外奇妙，我亦如幻化成了被明月朗照的沙河水中的透明一滴，被浩浩洪流推着蹦跳向前；此时在此，片刻即远，不留痕迹。
与我夜坐于此的南山小亭一样，这座城里的街街巷巷、角角落落、花花草草、山山水水，都似是属于我的，惟有热爱，方可对得起她永远的宽厚包容、不离不弃与无私养育。久望眼前暗夜里被明亮与漆黑拢着的家园，我欲乘风而起，高飞遍览，让我与这座城在有缘时空里，“相看两不厌”，既彼此铭记，又相忘江湖。
夜坐南山，独倚亭栏，周遭清净了，世界安静了，让思绪飞一会儿，会让我慢慢将想不通的事想通，纠结的事看开，负累的事放下；或将浮心放空一会儿，静享这美丽山城的山水馈赠、天地造化，身心顿时轻松释然。不由得，脱口吟诵起苏东坡《书临皋亭》中的名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
沉浸其中，夜坐良久，我又忽地甚是想念小城的温暖安逸，在家人盼归的目光牵引下，脚步轻盈地下得山来，奔赴那方灯光下尚温的一粥一饭，融入城内，融入下一位夜坐南山之人眼里无尽的诗意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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