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进退两难

2024-02-26 04:55:4209:59 389
声音简介
第02章


  那天夜间,金玉秀在风峪沟里遇见了孟大娘,她背着害病的孟玉珊和孟大娘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一阵歇一阵,走到天明,她们疲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在黎明的微光里,远远望见前面有一座小庙,她们咬着牙,拖着疼痛的双脚,赶到了小庙跟前,便休息下来了。

  低矮的小庙还不及人高,里面连一个人都容纳不下,只有一段发了黑的木头神牌,还能依稀看清上面的字迹:“供奉白龙大仙之神位。”玉秀把背上的玉珊轻轻放下来。玉珊早巳酣沉地睡着了,被放到地下,朦胧地睁开眼,呻唤了两声,便又睡了。玉秀觉得身上顿时轻松了,但眼睛却酸涩得再也睁不起来。她连打了几个哈欠,声音喑哑地说.“大娘!就在这里歇一会儿再走吧!”说完,她靠着玉珊躺下,立刻昏昏地睡去了。

  孟大娘脱下鞋,双手握着疼痛难忍的脚,不断地抽着冷气,一休息下来,脚越发疼得钻心。她的两跟已熬得血红,却并不想睡。她看了看玉秀,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若不是她,母女两人在这深山野谷里真是寸步难行。一阵寒风吹来,她头上稀疏的灰白头发被吹得乱蓬蓬的,她瑟缩地打了一个寒噤,不放心地看看玉秀,又看看玉珊,见她们睡得象死人一样,她不禁心痛起来,赶忙打开包袱,把仅有的几件衣服抖开,轻轻地盖在她们的身上、腿上,然后她坐在迎风的地方,替她们挡着风。

  玉秀酣适地睡着,做着一些离离奇奇不能连续的怪梦。不知什么时候,忽然觉得有人推了她一下,她正刻警觉地醒来,只觉耳边风在呼呼地响,四肢冻得都麻木了。她睁眼一看,孟大娘站在她身边,正伸着脖子向山谷深处张望。她迅速地爬起来,揉了揉眼,也惊异地顺着孟大娘看的方向张望起来。

  “你看!那是不是几个人?我的眼花了,看不很清。”孟大娘十分警惕地说。

  “嗯,”玉秀仔细看了看说:“是三个人,好象在往这面走。”

  孟大娘慌张地说:“咱们赶快躲一躲吧!别是乱兵,咱娘们可没法招架。”

  玉秀默默地凝目看了一阵,摇摇头说:“不象乱兵,好象还有女人,大概也是逃难的。”

  两个人忐忑不安地不停眼地望着,一直到那三个人走近,看清了也是逃难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们才放了心。

  “哎呀!是你们呀!”走在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惊叫道:“把我们吓得了望半天才敢过来,你们怎么才走到这里?”

  孟大娘一看是城里西关骡马店的伙计郑保儿,是老熟人,她不由地高兴起来。忙问道:“你们怎么又跑下来了?”

  郑保儿停住脚,看了看孟大娘,又看了看玉秀,叹了口气说:“咳!这年头活不出去啦!走到哪里也逃不脱。实指望山里太平些,谁知山里也是一样。昨天晚上随着大伙进了山,好容易走到王家坪,不想遇见了一伙乱兵从北面山上下来,把什么都抢光了,连身上的衣裳都剥去了。你看,这么冷的天,身上光剩下件单衫子了。我们几个人逃存村后山洞里,冻得实在支不住,又不敢进村,这才悄悄地又跑下来。”

  这时,走在他后面的那个抱小孩的女人疲惫地坐下来,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郑保儿指着她说:“这位大嫂才惨哪!带着两个孩子,大的冲散了,只剩下怀抱的这个小的了。”

  那女人呜鸣地哭起来,大家看着都沉默了。

  郑保儿本是玉秀在城里培养的积极分子,在这种毫无办法的时候,遇见这样可亲的人,她分外地高兴,觉得从这个人身上也许能想出点办法来。她正考虑着怎样同他淡,郑保儿却先问她道:“你怎么没跟郭松他们走了?”

  玉秀本想把那天从他店里出来以后经过的情形告诉他,但当着众人不便说。她迟疑了一下,支吾地说:“他们走了,我掉了队。”

  郑保儿惊讶地问道:“那你怎么办呢?你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吗?”

  玉秀摇摇头说:“不知道。”

  郑保儿叹了一口气说:“我真后悔死了,当初为什么不跟上他们走了,现在想找他们也没处找了。”

  玉秀关切地问道:“你们现在想往哪里去呢?”

  郑保儿满面愁容地说:“哪里是个去处?走到哪里算哪里吧!反正是一个死呗,死在家里和死在外面一样的。”

  那另一个男人见他们老说话,有点不耐烦了,便催促道:“快走吧,待在这里有什么用?”一面对孟大娘说:“你们也趁早下去吧!山里也没安生的地方。”

  孟大娘心里沉甸甸的,也没了主意,愁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玉秀说:“好吧,你们头前先走吧,俺们在这里歇一歌再说。”

  孟大娘和郑保儿的父母,本是多年的老邻居,自从郑保儿父母相继死去以后,孟大娘便成了他的亲人,平时孟大娘家里有了事,也总要找他来帮忙。但现在却谁也顾不上谁了,郑保儿看着她们只是叹气。

  玉秀见郑保儿心绪这样颓丧,拉上他们一起行动,也是毫无办法的,想到这里,满腔热望也就冷下来了。等郑保儿几个人又起身走了,玉秀和孟大娘忧心地商议起来。下山是万万不能的;再往里走,山里又是这样情况,一时间竟使她们感到进退两难。孟大娘急得只是哭,玉秀安慰道:“大娘!不用怕,乱兵不会长在这里的,咱们只要找个藏身的地方躲一躲,过几天咱们的队伍还会回来的。”

  这时玉珊也醒了,玉秀拉住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问道:“肚子还痛不痛了?”

  玉珊摇摇头说:“不痛了,饿了。”

  孟大娘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窝窝头,递给玉珊,玉珊立刻大口吃起来。孟大娘又拿出了一个给玉秀,玉秀摆了摆手没有接。孟大娘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怀里,她苦笑着问道:“大娘!你带了多少干粮?”

  孟大娘说:“你只管吃吧!吃完了再说。”

  玉秀早已饿得支不住了,但她看了看眼前这一老一小,又不知什么时候再能找到吃的,便忍住饿把窝窝头掰下一小半,剩下的又递给孟大娘说:“大娘,你吃吧!我还不很饿。”

  孟大娘再三要地都吃了,她只是不肯。孟大娘也不肯吃,最后又塞进包袱里了。

  玉秀吃了几口窝窝头,觉得身上硬实了些,便站起来举目四望,很希望发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但茫茫的山谷,一边是堆满乱石的大沟,一边是岩石层叠的山壁,满眼一片荒凉,连一棵树木都没有。她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听人说过,这风峪沟里有个风洞,十分隐蔽,洞子很深,从来没人敢进去。现在能找上这个风洞,岂不是很好的藏身所在?于是她回过头对孟大娘说:“大娘,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找个躲藏的地方。”

  孟夫娘不放心地说:“你不要走远了,快些回来。”

  她应了一声便走进山畔上的岩石堆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杂乱无章地互相挤着,靠着,叠压着,她很吃力地沿着一榴险峻的斜坡向上攀缘。等她爬到高处,却见前面又是一条小沟,沟底流着一股清澈的泉水。她高兴得赶快跑下去,用手掬着水饱饮了一顿,又把脸洗了洗,精神立刻清爽起来。她站起来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在不远处一块岩石后面,窜出两个黄色的东西。她惊叫了一声,后退了几步,跌倒在一块石头上。还没等她爬起来,那两个东西已从她身旁窜到远处了。她最初以为是狼,但定了定神,从脑子里留下的刹那印象里,她觉得那东西很象羊的样子。她猛然记起在城里赶集的时候,曾见过山上下来的猎人,兜售着一种名叫孢子的野物,正是这种东西。据说这种野物,性情最为驯良,并不伤人,她的心这才安定下来。她看了看狍子窜出来的那块岩石后面,是一段悬崖断壁,上面攀附着一片开始枯黄了的野藤。她试探地大叫了一声,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只有一阵回音在山谷对面回响着,她便壮起胆直向那悬崖下面走去。当她刚绕过那块岩石,就发现岩石后面是一个岩洞,有一间房子大,洞口被岩石遮掩着,十分隐蔽。她走进去看了看,除了一些兽粪,空无一物。她象发现了奇迹一样地高兴起来,她想这里既然狍子可以住,一定附近没有凶猛的野兽,这倒是一个很好的藏身所在。她主意打定便又顺着原路去找孟大娘。当她远远地望见那座小庙,便站在石头上,用手拢着嘴喊道:“大娘,快过来,找到地方了。”

  孟大娘领着玉珊一颠一拐地爬过来了。.

  她们在洞里收拾出一片干净地方,孟大娘困得实在支不住了,便枕着包袱呼呼地睡了。玉秀领着玉珊到泉水边,让她洗了脸,两人又都洗了洗脚,便在附近采集一些酸枣野果,又到一片松树底下拣拾了一些松籽。玉珊捉了一个垂死的蚂蚱捏在手里,她玩得很有趣,竟爱起这个地方了。

  “金老师,这地方真好玩!等把鬼子打走了,咱们还来。”

  玉秀看了看她,难过地说:“傻孩子!有什么好玩的?若不是日本鬼子来了,谁往这种地方跑?”

  天色象铅一样的阴沉着,太阳一直没露过而,玉秀约计时间快到中午了,便同玉珊回到岩洞星。孟大娘被她们惊醒,坐起来,打了一个哈欠,说:“你们到哪里去了?”

  玉珊把满兜的野果倒在母亲面前,欢愉地说:“妈!你看,外而多得很!”

  孟大娘皱着眉说:“你的肚子刚好了,不要乱吃那些东西。”

  玉秀挨着孟大娘坐下,关心地问道:“大娘,脚还痛吗?”

  孟大娘说:“睡了一阵好些了。”停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一直还没问玉秀怎么掉了队,便问道:“你是怎么跑到这来的?”

  玉秀立刻脸色惨变,愣愣地瞪了孟大娘一阵,便说起在杨家遭受的折磨。孟大娘听着听着身上哆嗦起来:“好伤天理啊!简直比禽兽还不如!总算老天保佑,你逃出活命。凝芳多好的个姑娘,叫他们害了!”说着,她老泪横流伤痛起来。
玉珊早已伏在玉秀怀里大哭起来。

  停了一下,孟大娘又慨叹地说:“凝芳那孩子,真是命苦啊!从小就离开了亲爹娘,长大了又寻了这么个婆家!”

  玉秀惊奇地问道:“怎么,李云轩不是她亲爹吗?她的亲爹蚂哪去了?”

  孟大娘叹息了一声说:“玉珊她爹若在,他都知道的。那时我还年轻,整天不出大门,也不管闲事,连他们姓什么我都没问。”

  玉秀又问道:“大娘!你见过他们吗?”

  孟大娘点了点头,絮絮地讲起来了。

  “说起来已快二十年了。有一天,她爹和她妈跑到门上来要饭,那时正是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她爹只穿一件破单褂,披着麻袋片子,上牙磕下牙说不出话来,她妈病得连步也抬不动,怀里还抱着凝劳。那时她还不满两岁,瘦得皮包骨头。她哥顶大也就是四五岁,扯着她妈的袄襟只是哭。玉珊她爹从来心软,把他们一家人叫到门道里,端出一盆稀糊糊给他们喝了。那时我刚生了一个孩子,没满月就死了。我看见凝芳啃着她妈的干奶头,哭得实在可怜,就把她抱在怀里喂了一顿奶。她爹说:‘好心的大奶奶,把这闺女收留下吧!她妈病成这样了,孩于在我们手里活不出来啦!你只当养个小猫小狗,救出孩子这条命吧!’她妈一把抓隹她,哭得没了气。她爹也哭起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哭了一顿,就把孩子扔下走了。那时我家里也是吃上顿没下顿,还得起早爬晚给人家做针线,哪里顾上养活孩子!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李云轩的老婆来找我做活。她不生育,想要个孩子,看见了凝芳,就把她抱走了,从此她就成了李家的闺女了。”
玉秀听了凝芳悲惨的身世,心里也难过起来,便又问道:“那她爹和她妈到哪里去了呢?”

  孟大娘说:“听玉珊爹说,他们上了山,后来有一年她爹还下来找过她,叫李云轩大骂了一顿,说他是讹诈,要往衙门里送,他没见上女儿,又回去了。多少年也没人再提这事了,谁知他们还在不在了。”

  玉秀又问道:“你现在见了他们,还能认识吗?”

  孟大娘想了一下说:“当初只见过一面,早都忘了,再说快二十年了,就是没忘,也都变了样啦。”

  王秀听着孟大娘的叙述,想象着凝芳的父母说不定正在这山里的什么地方,也许有一天忽然看见了凝芳,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想到这里,她心头猛然颤抖了一下,现在连凝芳也没有了,还想那些没影儿的事情!她不由得心里又剧烈地痛苦起来,她担心凝芳逃不脱杨家的魔掌,会死在他们手里。她心神黯然地瞪着洞外的岩石,很长时间没说一句话。

  阴沉的天空越发阴沉了,很快天已黑了。她们三个人偎在一起,眼看着洞口的一片天空,由薄暗遂渐变成漆黑,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洞口上大风从山谷里呼啸着飞卷下来,枯枝败叶被吹得满山飞舞。附近淙淙的泉水如泣如诉地发出不问断的低响,不知名的野兽在远山上凄厉地嚷叫,象山鬼的夜哭。半山上被野兽蹬脱的石子,不时地顺着悬崖滚下来,好象有人向她们投掷。每一点动静都使她们心惊肉跳,志忑不安。再加上透骨的寒冷,使她们瑟缩地紧挤在一起,动也不敢动一下,在黑暗中睁着眼,伴着恐怖,熬着这漫漫的长夜。

  好容易熬到天明,天又落起雨来。直到下午一阵寒风吹散了阴云,天才晴朗了。她们把最后一点干粮吃完了。玉珊还是不断地叫饿。眼看天已垂暮,夜的恐怖又在威胁着她们。孟大娘叹了一口气说:“该死该活我看是一定的了,老躲在这里不是饿死,也要被狼豸虎豹吃了,我看咱们还是下去吧!”

  玉珊也带哭声地说:“赶快下去吧,在这里黑夜真害怕!”

  玉秀犹豫不定地说:“下是一定要下去的,只是不知道哪里好去。”

  孟大娘沉吟了一下说:“咱们先到王家坪看看,要是那伙乱兵走了,咱们先去讨口吃的。”

  玉秀想了想,再没别的办法,只好同意了。于是一手拉着玉珊,一手搀着孟大娘,又从岩石堆里爬出来。当她们刚下到沟边的路上,天色已昏黑了。她们顶着路一直向山谷深处走去。虽然两天没有走路,腿脚已歇过来,但难忍的饥饿却使她们越走越无力,走不远便要坐下休息一阵。不知什么时候,月亮从山背后出来了,在迷蒙的清光中山谷显得越发深远,两边的群山也显得越发阴森可怖。当她们走过了一段斜坡到了沟底,忽然路面宽阔起来,在路的一边还昕到淙淙的流水。玉秀警惕地注目向前张望,在朦胧的月色下,看到前面有一丛树,树下面仿佛有一簇房屋。她立刻停住脚步,小声地对孟大娘说:“前面是村子了,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过去看一看。”

  她一阵快步跑过去,当村边的房子已可清楚看到,还离有几十步远的时候,她放缓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躲在树影里,慢慢走过去。她留心地倾听着,村里一点动静没有,也没有一点灯光。在村边一家院子门口她停住了,只见院门大开,里面的房子全是黑洞洞的。在这深夜的山村里,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比在荒山野谷里更分外使人害怕,她不禁毛发悚然,拔腿就往后跑。

  孟大娘见她慌张地跑回来,惊吓地问道:“村里有兵吗?”

  玉秀气喘着说:“一个人也没有了,哪里还有兵!”

  孟犬娘松了一口气,高兴地说:“谢天谢地,总算咱们还该有命。”

  玉秀心神不定地说:“村子里没有人,进去了恐怕也找不到吃的。”

  孟大娘不很相信地说:“总不能一个人没有了,就是没有人,找个房子住一夜,也比在野地里强。”

  于是三个人互相搀扶着.慢慢她走进了村子。

  村子在沟畔上,村前是大路,大路前而是一条小河。村子里果然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路边的河水在淙淙地响着。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房子和窑洞象怪物样地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她们小心地往前走着,当走到村当中,忽然从河边一棵大树的阴影里,跃出五个黑东西,迅速地散在河滩里,呈一个半圆形停住了。

  孟大娘惊叫起来:“狼!狼!”玉珊吓得扑在母亲怀里,“哇”地一声哭起来。玉秀也觉得头发都竖立起来,不由地靠在孟大娘身上,三个人胆战心惊地抱在了一起。

  五只狼在月光下逐渐后退,最后又结成群,向对面山沟里跑走了。玉秀镇定了一下,想折下一条树枝作防身武器。她走到树下,见树干很粗,迎着月光的半边已枯了,用石头充填起来。上面挂满了褪色的红布,写着“保佑一方”“有求必应”一类的字句,一看便知是村人把老树当成敬奉的神灵。她绕过树干在阴影里只顾向上仰望,却不防脚底下绊在一个软瘫的东西上,一下摔倒了。她爬起来一看,几乎吓昏了,原来阴影里有一个死人,已被狼啃啮得只剩下一个血红的空肚壳和两条大腿骨。

  “死人!”她叫了一声,比刚才发现狼的时候还怕得厉害,她没命地跑到孟大娘的身边,心缩作一团,狂乱地哆嗦起来。玉珊吓得连哭也不放哭了,只把脸埋在母亲怀里。孟大娘也吓得颤抖着说:“快走吧!这不是个好地方!”

  三个人忘记了疲劳,忘记了饥饿,一阵快步跑出村子,沿着挖煤人下窑的小路向后沟跑去。她们不停地快跑着,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头也不敢回一下。路旁黑糊糊的大石头后面,隐约看得清的山凹里,都象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往前看看,在朦胧的月色中,也象有同样的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等待着她们。过时,她们只希望能看到一点灯光,听到一声人的动静,即使是一声狗叫,也会替她们壮一壮胆。

  在一个快要拐弯的地方,她们又惊恐地胆虚起来,不由地放缓了脚步。正犹疑问,不想果然迎面又拐过来两个黑影,好象发现了她们,迅速地窜进山坡的树丛里。

  孟大娘赶快蹲下,抓起了两块石头,一面惊慌地问玉秀道:“你看见那是什么?”

  玉秀气喘着回答道:“好象是两个人!”

  孟大娘听说是人,便壮起胆喊道:“前面是人是鬼?是人就不用怕,俺们是逃难的!”

  停了一下,树丛中两个黑影出来了,果然是两个人。

  “哎呀!你们两个女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走在前面的一个上年纪的人趁月光打量了她们一下,惊讶地说。

  孟大娘的恐惧消除了,象遇到亲人一样高兴地说:“我们是逃难逃刘这里,你们是哪村的?”
那人回答说:“我们就是这王家坪的,你们刚从村子里出来的吗?村里没有兵了吗?”

  孟大娘说:“没有了,连个人影也不见。”

  那人又象高兴又象难过地叹了一口气说:“咳!这场灾难总算熟过去了。”

  孟大娘着急地问道:“你是回村去吗?”

  那人说:“我哪敢回去?两三天了,女人娃娃全钻在煤窑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天又这么冷,怎么受得了?实在熬不过了,我们两人这才上来探听探听,刚才要不是听到你是女人说话,我还不敢过来呢!”

  孟大娘欢悦地央及说;“我们也正愁没个去处,能不能叫俺娘们在你们村上落落脚?”

  那人爽直地说:“可以,这年头还分什么彼此?逃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那人又吩咐他身后那个年轻人说:“快去告诉他们,兵都走了,快回来吧!”

  年轻人答应一声走了。她们便跟着那人往村子里走。

  一路上,孟大娘和那人攀谈着。那人说他叫黄双成,是个下煤窑的,刚才那个年轻人是他儿子,名叫黄永春。这村子里除了一家姓王的窑主和几家养牲口的脚户,其余全是下煤窑受苦的。

  玉秀趁机问道:“你们村有牺盟会吗?”

  黄双成说:“有哩!”

  玉秀紧迫着又问道:“负责人是谁呢?”

  黄双成摇摇头说:“呀!这我还说不清,离不了还是那些当事的村长们。”随后他又十分感慨地补充说:“什么好的事,到了俺们村上,全是一样的,听人说牺盟会全是好样的,在城里把杨守业都制了,可是到了俺们这里,还是那些村长们把持着操办的。”玉秀满心打算能从村牺盟会里找到一两个可靠的人,听了这一番话,觉得没有指望了,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他们走进了村子,在村边半山坡上一堵碎石垒起的矮墙里,便是黄双成的家。他们走进去一看,门扇窗户全打烂了,屋里除了一口破板柜被拉在地当中,什么东西也没有了,连灶上的一口铁锅也在门口摔成了碎片。黄双成把随身带的下窑小灯点着了,里外照了照,不禁痛心地咒骂起来:“丧尽了天良的,这叫什么军队?土匪也不如!把人糟践得怎么过啊!”

  他找了几片破木板把窗户挡了,又点起火烧了炕。把三间房子分一间给孟大娘们三人住下,他又出去了。

  孟大娘和玉珊早已累乏了,便上炕躺下了。玉秀却坐在炕沿上凝神想着这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她想:这个村子全是挖煤工人,正是开展工作的好地方,她将在这里努力地工作下去,等到队伍回来的时候,也许能作出一些成绩,说不定还能组织起一个小游击队。她为热切的期望所鼓舞,不禁心情欢腾起来。但一转念,又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孟大娘虽然对自己象亲人一样,但毕竟是个年已垂暮的老婆子,在工作上不会有多大帮助。而更使她担心的是自己的身分如果暴露了,传到山外,被城里知道了,当了汉奸的杨家父子,怎肯和她罢休?想到这里她又忧心起来。反复考虑了一阵,便对孟大娘说:“大娘,以后我就是你的女儿了,玉珊也不准再叫我老师,叫我大姐好啦!我改名叫孟玉秀。”

  孟大娘愕然地苦笑着说:“我可没那么大福分。”

  玉秀摇摇头坚央地说:“不,这是为了工作,为了抗日,从今以后,我就叫你妈妈了。”
孟大娘领悟地点了点头。

  一会儿,黄双成的老婆黄大婶带着儿子和女儿也回来了。一见家里被糟践的样子,便呜呜地啼哭起来,等到发现家里住了客人,立即又擦干了眼泪,跑过来招呼。那女人四十多岁年纪,面容憔悴,眼角全是皱纹,待人却十分和善。她和孟大娘亲热地问询了几句,便叫女儿把随身带回来的一块破毡片拿过来。孟大娘再三辞让,她坚决地给她们铺在炕上。一面说:“我知道逃难的苦处,咱们都是一样的。”

  孟大娘感动得掉下泪来,喃喃地说:“这真是给你添麻烦!”

  黄大婶说:“麻烦什么!这年头大家遇到一起就是一家人,你娘们不嫌弃,就住在俺家吧!等太平了再回去。”

  玉秀在一旁拉着那女儿的手也亲热地谈起来。那女儿名叫香儿,今年十六岁了,穿着一身带补钉的破衣服,两只大眼睛乌溜溜地闪着光亮,一条束着红头绳的大辫子垂在屁股上。她对玉秀也不怯生,谈了一阵两人便十分亲热起来。

  孟大娘问起黄大婶家里的情况,黄大婶叹了一日气说:“逮两年家里就剩下这个闺女了,她哥哥走了两年没音讯,这回打起仗来,前几天才从队伍上跑回来。”

  孟大娘奇怪地问道:“怎么?哥哥是个当兵的呀?”

  黄大婶脸色阴沉地说:“好好的谁会去当兵,孩子本来在家安分守己地下窑受苦,去年春天红军过来了,俺孩子不知在窑上说了一句什么话,村长王子安就报到县上.说他是共产党。杨守业的防共团就下来抓人,多亏俺孩子的人缘好,有人先给他透了信,他就跑了。后来他爹花了五十块钱,才把事情应付过去了。”
黄大婶的话触起了孟大娘心头的刨痫,她不禁悲伤地说:“你那孩子还能跑了,俺那孩子跑也没跑了:”说着一颗泪珠从眼角上流下来。

  黄大婶赶忙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便把儿子也被杨守业当成共产党抓去害了的事情说了一遍。立即两个人都哭起来,同样的不幸,同样的仇恨,把两人的心连结起来,她们觉得更亲切了。

  村里人陆续地回来了,男人们沿街叫喊着,不知谁家女人号啕大哭起来。乱了很久,才逐渐安静下来。

用户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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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灰的虾红色

更新太慢了。

说书者锋芒 回复 @奶奶灰的虾红色

别着急。我得录点存货怕哪天没时间。从十集以后一天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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