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山里有一个村落,冬闲时一天不见个人影,村前一条小溪宽窄不一,从很远的山里流出来,哪一座山也不知道。因村址紧偎大山山脚。人走到溪流边,能耳闻潺潺水声,河上的石桥很短、拱形,长满几百年苔藓藤萝。好像断桥,好像人能走路。我从拱桥的位置看村落,仿佛在看山上的皑皑残雪。
江西婺源有一个村落,大量临河,高墙青瓦的徽派古民居;称“古民居”,事实是每户都住满了村民,一年到头村寨冷清,逢年过节,才有陆陆续续在外省打工的青年男女回乡过年。我绕过几座大山,到达该村口时,远远地,看见两男一女,都扛着行李,抬着东西,走在村西头石板铺的河边小路上。那女的身影很小,小到像大热天山里的一只青蚱蜢。
安徽牯牛降有一古村,高悬深山溪谷,四周悬崖峭壁,中有一青石梯路联结村外。山上的耕牛从未到过山下。
村民习惯在山脊唯一的险道上放羊。外人走近,羊群受惊,咩咩四散。外人须得费力推挤开一条窄道。春天,夏天,山里有很毒的腹蛇,而每个一群群农户家中都有常备的蛇药。秋天,绵羊游荡山道上,仿佛是古村的守护神。到了冬天,每家每户饭桌上有只黄泥小火炉,锅上炖些白菜肥肉辣椒。到吃饭时,拨一下炭火升温,菜汤就“扑扑”烧热,家人围坐,以此躲避山区的酷寒。
江苏常熟有一个古村落,大部被拆。村里铺了水泥路,但有一旧庙保留下来。一名不识字,七十好几老妇执意住在庙旁边一简陋旧屋。老妇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山歌手,老伴也是歌手,但很年轻时就死了。老伴死后,老妇靠种田拾垃圾为生。一周有五天不在村里,周五周六带着一只放杂物的塑料蛇皮袋回家。袋子背佝偻的肩上。袋里有垃圾变卖后攒得的零钱。两天的日子都忙于河边自留地。村里没有人知道她怎么记得那么多首嘹亮的田山歌。她唱的山歌,有调情的,有航船的,有四季花草动物,也有历史上的人物,朝代更迭故事。几乎有二十年,她不大跟村里人说话,自己独往独来,身体强健。但从早上醒来到夜晚天黑,一直自言自语,或长时间哼歌,不管人来人往,抬头低头。
她去镇上拾垃圾时绕镇而行,一日三圈,不早,也不晚,仿佛走动的时针般机械而准时。乡镇上的熟人,当她是沉默的报时钟点。有一天她会突然抬起污黑邋遢的脸盘,唱出一首乡人从未听过,或者长远听不见的旧山歌来,唱时满面酡红,容光焕发。
新疆分“南疆”和“北疆”。南疆有一个古村落,深陷在戈壁大漠。全村仅几丝红柳,一个常年风化的古沙垒和几只装石头的柳条筐。
沙漠中,隐约现出一条小街模样,街上的人,已不知去向。
新疆喀什有一古村落,就在香妃墓著名的墓址不远。有绿色田野,有耕作得很酥软的细土,上面覆盖了一层毛绒绒的庄稼,好像不是庄稼,而是一幅古代波斯毯织的细密画。
湖北罗田县有一古村落,被一条大河宽宽的水面映照。夏天汛期,村民们全体搬离各家,到山里地势更高的村庄避居。中秋节过后,水位下降,再纷纷赶上牛羊家畜。“有家归家,无家归庙。”那里的耕牛,脖子上多系牛铃,牛走路,或扭头嚼草,仿佛风吹,一片“叮呤当啷”之声。
罗田县博物馆有一“大河村遗址”。出土时,挖出各类古陶古玉一大堆,该古村落被县上组织的大队挖河民工在掘地时无意中发现,村里的地基距地面十七米,门窗、打谷场、畜栏、围屋,样样齐全。整个村落从地面冒出来时,一农家屋脊上,还晾晒着千年以上的稻种。
一本宋天德三年(公元1151年)刊刻的木刻本《列异传》,文字历历在目,并没有腐烂。
1992年12月,冬天,安徽天长县三角圩古汉墓群出土,在村子旁的蓄粪池旁边,出土有两件长龙形的青玉佩,后专家鉴定为战国遗物,长14厘米,宽4.3厘米,厚0.7厘米。玉佩整体完整,呈双“S”形,局部有土黄色浸蚀。龙首回顾,尾部向内翻卷,作爬行状。张口厚唇,饰一角,龙身四鳍,尾鳍略长,腹部出一脊面,中有穿孔。龙体有廓,廓内满饰浅浮雕云纹,两面纹饰一致,一面遗有朱砂。两个同村的村民几乎同时伸手到土中抓握到这件玉佩,于是你抢我争,大打出手。当天气候恶劣,黑云翻滚。两人在墓坑中滚作一团。
陕西汉中的略阳县有一座古村落,村口有一口古时的汲水井,用的是纯硬木的轱辘、溉筒。在宽畅、木结构的房顶上,晾晒着金灿灿的玉米。在中国的地理位置上,类似的农家木屋,自南往北一层层叠起,大地仿佛呈神奇的阶梯形。这个古村落,以及其他难以计数的村庄被淹没在这北方乡村阶梯状态的几何形线条里。在秦岭南坡,村庄的建筑仍延续一千多年前北魏时期的风格,屋檐高挑,房屋顶层有一层秘密的阁楼,首先用于贮存稻麦、木料。一串串晾挂的腊肉预示着年景和屋主人对来年的憧憬。有趣的是,自秦岭往南、往西南,到两山相望的逶迤雄奇的大巴山脉,整个汉中平原整齐而平缓,仿佛村口的台地微微凸突,古塔似的有一个倾斜度。从陕南山坡上滚落下来一只苹果,经洋县、略阳、域固、西乡,大致可能滚到四川省的南江、青川去。村子的台地在明显地往西南倾斜。村民们夜里都像斯诺克台球桌上的圆球一样,睡在秘密垂挂的球袋里。难怪秦岭南坡的一些地名叫“佛坪县”、“留坎”、“汉台区”,等等。
火车在勉县、留坝县境穿过三国时的古战场。说是县境,其实根本分辨不出此县和另一个县之间有任何肉眼可见的明显差异,拿素以境内有古代“张良庙”而著名的留坝县来说,此地的乡镇大多散落在崇山峻岭的秦岭深山里。旅行者白天看得见密密匝匝的树林,看不见多少可居住的村居或村民,只有少量延续到村外山道上的路边商铺,给古老的褒斜山道途经的卡车司机们准备了些日常用品、饭菜热汤、凉皮豆浆之类,人们才隐约感觉到山里人家的生活形态。而三国时代的古战场,底下还不知埋葬着多少前代遗留的其他无名古战场,拿秦末汉初时的刘邦和项羽之争,战场之面积、战火纷争的猛烈场面,一定远远超过了进入到汉中仅一次的曹操的大军吧。
莽莽山林深处,八成还隐藏着许许许多、更多世人不知道的古村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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