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救父(1)

2024-03-26 00:39:2121:09 307
声音简介
逃生救父
明朝万历年间,江西南昌府进贤县,有个人叫张权,祖上原是富户,可惜传到张权父亲时,已家徒四壁。他家隔壁有间徽州人开的木匠铺。张权幼年时常在店门前观看,偶尔拿匠人的工具学做。这本是一时贪玩,不料他父亲反送他学了这门手艺。后来父母过世,那徽州木匠年老回乡,张权便接手这家店。因他为人实在,渐渐有了主顾。几年后用攒下的钱娶妻陈氏,夫妻二人勉强度日,因乡里时不时摊派徭役,张权被纠缠不过,便跟陈氏商量,离开故土,搬到苏州阊门外皇华亭旁重新开店。
张权自到了苏州,生意十分顺溜,又接连生下两个儿子。常言道:只愁不生,不愁不长。等两孩子长到七八岁时,张权便将二人送到邻家学馆读书。大的取名廷秀,小的取名文秀。学馆里共有十几个孩子,只有他俩一教便会。不上几年,把经书读得滚瓜烂熟。兄弟俩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二岁,都生的眉清目秀,气宇轩昂,跟先生学习书文修词。
张权虽是个手艺人,见二个儿子勤苦好学,也专心供读。不料这年天气大旱,寸草不留。那些大户人家有米的,都囤积居奇。只苦了小老百姓,或老或小饿死无数。官府看不过,开放义仓赈济百姓,能领到米粮的寥寥无几,白白便宜了那些滑吏。又将米发给各处寺院煮粥救济贫民,中间也少不了侵吞米粮者,一碗粥里只有几粒米。还有把糠皮木屑混在粥里的,吃过的人呕吐不止,很快便死了。朝廷以为百姓受到恩惠,哪知这中间的弊端。
因遇灾年,张权无奈叫儿子休学,在家教他们做木工。两个儿子天性聪明,很快就学会了,而且做的比那积年老木匠还好,乐得张权喜笑颜开。只可惜做好的家具摆在铺里无人买,不多时,反把平时攒下的小本钱消耗殆尽,连衣服都当了换成米粮。张权心中焦虑,出去想找个做零工的地方,结果,出去几天一无所获,只好依旧回来,在家打磨家具,眼巴巴盼着主顾上门。
一天午后,有个人从门前路过,看见张权店里的家具精致,便停下脚步观看。张权看见后忙放下手里的活上前招呼,那人问他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吗,张权连连称是,极力推荐。那人说:“我买倒不买,只问你愿意上门去做吗?”张权说:“使得,使得!但不知贵府在何处?要做什么用具?”那人说:“我家住在专诸巷天库前,开玉器铺的王家便是。想做一副嫁妆,家里有的是木料,只要做的坚固精巧。做完嫁妆,还有些桌椅书橱要做,你可以找两个帮手一起同来。”张权正愁没地方做工,有了这个主顾,喜从天降。双方当即敲定第二天动工。
原来,这人名叫王宪,祖上巨富,有几十万家私。传到他手里,又开起了玉器铺,越发富裕,人人称他王员外。虽是个富豪,做人倒也谦虚忠厚,乐善好施。只一样不好,年过五十,尚无子嗣。妻子徐氏只为他生下两个女儿。长女名叫瑞姐,两年前招了个女婿赵昂在家。次女名叫玉姐,年芳十四,尚未许配,生的聪明端正,深得王员外夫妇喜爱。女婿赵昂本是旧家子弟,王员外跟他父亲是通家好友。因他父母双亡,王员外念及他是故人之子,招为赘婿,又为他纳了监生,指望他读书成器。谁知赵昂成了监生后就支棱起来,也不读书,整天穿戴一新,在街上招摇,为人奸诈且阴险。他见王员外没有儿子,自己是个赘婿,这家产理该由他接手。他老婆瑞姐也是个不贤惠的主儿,一心只向着老公,看见父母偏爱妹妹,怕也招个赘婿瓜分家产,心中又恨又妒。
再说那张权正愁没饭吃,揽了这桩大生意,心中好不欢喜。第二天,早早带着两个儿子来到王员外家。王员外看他领着两个小厮,心中不悦,说道:“我要做精细活,才找的你,怎么叫小孩来做?”张权正要开口,廷秀上前回道:“古人云:后生可畏。年纪小,手艺不一定差,可不要轻视人。”王员外见二个孩子生的人才清秀,能言快语,忍不住问:“这两个小厮是你什么人?”张权说:“是小人的儿子。”
王员外面露羡慕之色,将父子三人领进厅院,叫人开了一间空房,搬出木料交付明白,又吩咐了样式。三人当即量了尺寸,舞凿弄锯,直忙到天黑。吃过晚饭,又掌灯做到半夜,一连做了五天才完工。王员外看过后赞不绝口,把张权的两个儿子看一遍,再把做好的家具看一遍,不觉触动无子之念,黯然神伤。走到后堂闷闷不乐,徐氏连问几次也不答应。慌的徐氏走到外面去问,众人都说并未跟谁生气,只不过看了几件家具。
徐氏问得明白,回去对丈夫说:“员外,家中吃穿尽有,虽没有万贯家私,也算是个财主。你如今年过五十,到八十岁也只三十年,正该快快乐乐过活,有什么要紧事,这般烦恼!”王员外说:“我正因为后面日子短了才烦恼。想我辛苦半世,挣下这些家私,却没有儿子传与他接续香火。两个女儿,就算养一百岁,终究是别人家的媳妇,与我毫不相干。譬如瑞姐,自成亲后,一心向着丈夫,早把你我撇在脑后,何曾知冷知热牵挂父母。那张木匠是个手艺人,比我小十几岁,到生了两个好儿子,一个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又聪明勤谨,父子们亲亲热热,不教而善。刚才打的那些家具,十分精巧。就是积年老木匠也做不过他。只可惜生在木匠之家。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儿子,必定请先生教他读书写字,有朝一日连科及第,光宗耀祖。”徐氏听完,宽慰道:“员外,这有何难。常言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既然张木匠的儿子这么好,何不跟他直说,过继一个,这样岂不是有儿子了?”王员外闻言大喜,连夸徐氏所言极是。
第二天一早,王员外来到厅堂。恰好张权来借工钱买办柴米。王员外说:“这个容易,只是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你的两位令郎今年几岁,叫什么名字,可曾读书吗?”张权回道:“大的叫廷秀,十四岁了;小的叫文秀,十二岁了。也曾读过几年书。后来读不起了,就没再去。”王员外点点头,继续问道:“我有心承继你的大令郎为子,跟你做个亲戚,你可愿意吗?”张权听得目瞪口呆,笑着说:“员外休要取笑!小人乃一手艺人,怎敢高攀,何况小儿也没有这样的福分。”王员外反驳道:“何出此言!谁的贫富是骨子里带来的?你要愿意,就择个吉日过门。我请先生教他读书。将来我这些家私不论好歹都是他的。”
张权见王员外真要过继他儿子,又惊又喜,当下满面堆笑,答应下来。当晚,便领着两个儿子回到家中,把过继事跟陈氏说了。夫妻欢天喜地。就是廷秀听说要请先生教他读书,也十分乐意。
过了几天,王员外择了吉日,派人送来新衣。廷秀穿戴整齐,拜别母亲兄弟,由张权亲自送到王家。只见堂上大摆筵席,亲朋满座。掌事先领着廷秀拜过家庙,然后请王员外夫妻到厅堂当中坐好。廷秀上前行了八拜之礼,又跟赵昂夫妻并玉姐对拜。其余亲戚在内也一一拜见完毕,入席饮酒,就此改名王廷秀。因跟玉姐同岁,又比玉姐小两个月,排行三官。廷秀在席面上谦恭有礼,礼数周全。惹得亲友个个称赞。只有赵昂夫妻心中不悦。
很快,王员外就请来先生,顺带叫张权的次子文秀也跟着一起读书,张权百般感激。廷秀兄弟俩离开学馆不久,书还记得,在先生尽心指教下,一年之间,三场俱过,考取童生。张权也在王员外资助下,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王员外次女玉姐,年已十五,尚未许配,做媒的络绎不绝,王员外一心要挑个才貌双全的女婿,不知推了多少人家,一直没有中意的。看见廷秀勤苦读书,有心招他为婿,私下去问先生,先生极口称赞两个儿郎文章出众,将来必成大器。王员外听了先生高赞,以为是奉承他故意为之,反更不放心。要了几篇廷秀写的文章,找个老学究去看,说的话跟先生一般无二。王员外这才放下心来,回家跟徐氏商量。
徐氏也喜爱廷秀人才出众,勤苦读书,一力撺掇。王员外主意打定,请同族王三叔前往张家说媒。张权起初担心门户不当,不肯应承。王三叔劝他:“此乃我族兄爱令郎才貌,将来必有好处,这才情愿,又不是你去求他,何必推辞。”张权这才答应。
那赵昂夫妻起初看王员外过继张廷秀为子,又请先生教他读书,已是老大不乐。如今又听见要为玉姐招为赘婿,更加妒忌。夫妻俩商量一番,双双找王员外说话,要阻拦此事。赵昂开口道:“有句话本不该小婿多嘴。只因身在此中,事同一体,不得不说,又怕说了反招埋怨,不敢开口。”王员外说:“我有什么差错,你点拨点拨也是正理,怎能怪你!”赵昂道:“姨妹的亲事,有多少名门望族求亲,岳父都不答应,为何反许给三官?他是个小户出生,不过是岳父的养子,本没什么。如今要招为赘婿,岂不被人笑话!”
王员外笑着说:“贤婿,这事不劳你操心,我自有主见。常言道:会嫁的选对头,不会嫁的选门头。他虽是个小家子出身,却相貌堂堂,人才出众,又肯用功读书,写的文章人人称赞,都说他有科甲之才。放着这知根知底的不嫁,难道要去酒囊饭袋里搜罗不成?若挑个好的也有指望,若走了眼,挑个不务正业,醉生梦死的蠢才,岂不是误了终身!眼下纵使有人笑话,不过一时。等日后有了好处,方知我慧眼识才,有先见之明。”
赵昂听了,哈哈大笑说:“论才貌他还有几分,若说学问人人称赞,可就差远了。且不说别处,光这苏州城便有无数高才,早晚苦读尚不能飞黄腾达。他才读了几年书,就想中举人进士。岳父你想想,每科考试普天之下只能中三百个进士,如同筛子眼漏出一般,哪有那么容易?那些说他文章好的,不过是奉承你的话,如何就当真了!”
王员外正要开口,旁边瑞姐也插言道:“爹爹,凭我们这样的人家和妹子的容貌,还怕没有门当户对的人家说亲吗?怎么反要给这木匠的儿子做老婆?岂不玷辱门风,惹人耻笑!依我看,这斧子锯子才是他的本分,哪里就能读书写字,我妹子做了木匠的妻子,有什么好处!将来怎么好跟她来往?”
王员外听了大怒,骂道:“他既做了我女婿,我给他些家私,纵然书读不成,就是坐着吃到老,也绰绰有余。怎见得要做木匠,叫你难堪不好往来?他眼下虽穷,将来怕你连他的脚后跟都赶不上呢。哪个要你管这闲事?可不扯淡吗!”边说边往里便走。羞得赵昂夫妻满面通红,连声说:“关我什么事!只为怕妹子面上不好看,才来好言相劝,何须发怒。就怕将来后悔时,想起我们今天说的话也迟了!”
王员外也不理他们,回到房中仍余怒未消。想着赵昂夫妻对廷秀的奚落,心中愤愤不平,决心要为他争气,私下取了五百两银子,装在匣子里,派一个心腹家人悄悄送给张权,叫他买个大房子,离了木匠行业,另外开个店,然后再来下聘。张权夫妻千恩百谢,感激不尽。恰好隔壁有家大布店要出手,张权贪图省事,高价接了过来,又买了一房家人并一个丫鬟,把家中整备的井井有条。然后王员外选了吉日下聘,大开宴席,宴请亲朋。只有赵昂觉得面上难堪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里不肯出来。因是赘婿,反是王员外下聘,张权回礼。自此,张权店里生意日渐兴隆,又请了个伙计帮忙。周边人见他日子过得红火,也不喊张木匠,都改称张仰亭。
再说那赵昂自从被王员外抢白一顿后,迁怒于张权父子。看见张权又是买房又是开店,心知是丈人暗地里给了银子,更加愤恨,成了不解之仇。思量着要谋害他父子性命,独吞王员外家产,只恨没有下手的机会。一天,跟老婆商量此事,他老婆说:“不难!我有个妙计在此,管叫他有口难辩,死在狱中。”赵昂大喜,忙凑上去问是什么计策?
瑞姐说:“谁不知张木匠是个穷汉。如今突然又买房又开店,只我俩知道是那老不死的给银子买的,外人又不知道,心中必然狐疑。过几天老厌物要亲自解粮上京。等他起身后,你花几十辆银子买通公差,叫强盗攀咬他是同伙,打劫的赃物都窝藏在他家。就算审问邻里,料想也会说:他原先是穷的,不知道怎的一夜暴富,正对窝赃之事。这个死罪料他也逃不掉,房产家私必定官卖。那时老厌物也不在家,他又是个外乡人,谁去照管,绝无生还之理。等张木匠死了,在慢慢用计叫老厌物冷落张廷秀,赶他出门。再想个计策,做个圈套,按在玉姐头上,就说她跟人通歼。老厌物是直性人,听了这话自然逼她上路。等去了这祸根,看谁还来分我家东西!” 赵昂听了,拍手称妙。两口子只等王员外起身后动手。
再说那王员外因产业广多,按律例做了解户(徭役的一种),押送米粮上京。本想将差事包给别人,又放心不下。只好亲自前往,顺便带些玉器到京城发卖。亲朋知他将远行,都来践行,摆了好几天酒席。张权一来是大恩人,二来是新亲家,理所当然要来。
等王员外动身后,赵昂寻思找人陷害张权,苦于没有熟悉情况的人。忽然想起有个幼年同窗,名叫张洪,听说做了衙役,只不知住在哪里?跟老婆要了五十两银子并一些碎银包好,一路来到府衙外,向一个老年公差打听杨洪住处?那公差说:“是杨黑心吗?他住在乌鹊桥巷内,刚才进总捕厅里去了。”赵昂道声:“承教了。”飞奔赶到总捕厅前,看见杨洪,拱手道:“有件事特来相求,这里不是说话之处,请杨兄屈身移步。”
两个出了衙门,来到一家酒馆,找个僻静处坐了,吃了半天酒,赵昂低声说:“此番前来,不为别事。只因有个仇家,劳烦杨兄嘱咐个强盗扳扯他,结果了性命,好出这口恶气。现有白银五十两给杨兄。事成之后,再送五十两,请杨兄千万不要推托。”说着取出银包摊开放在桌上。
自古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那杨洪见了雪白的一大包银子,怎能不动心!压低声问赵昂:仇人姓甚名谁?家境如何?若拿了他,可有亲属出来打官司告状?”赵昂说:“他叫张权,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阊门皇华亭旁。原是个穷汉,最近得了一笔不清不楚的外财,买了大房子还开了布店。家中只有两个黄毛小子,并无他人,无需多虑。”杨洪点头道:“不打紧!前天刚捉了五个打劫庞县丞的强盗,尚未过堂,我叫他们当堂供出,包管稳稳地问他个死罪,到时在狱中结果他性命易如反掌。”赵昂大喜,深深下拜道:“全仗老兄出力!事成后另有报答。”杨洪也不客气,将银子装入袖中。二人又吃了一会酒,方才起身作别。
杨洪在衙门办完差事,回家将银子交给老婆,又出去买了些肉菜,并一大壶酒,烫得滚热,装进食盒,带到地牢。那五个强盗看见他,以为又要挨打,吓得不住口求饶。杨洪笑着说:“不是我要打你们,是我这些同行看我不动手,以为私下收了你们好处,所以不得不跟他们一起行动。这两天看着你们吃苦,心中好生不忍。今天趁他们不在,特意买些酒肉给你们调养调养,好去见官。”那些强盗一听不用挨打,还有酒肉吃,一个个喜出望外,千恩万谢。
杨洪将酒饭一字儿摆开。每人一碗肉,一碗鱼,一碗酒,两碗米饭。又给其中一个强盗开了铁链。那强盗自下了地牢,接连几天吃不到肉,又受了许多拷打,此时犹如饿虎看见羊,顷刻间吃喝净光。杨洪依旧锁好他,又放另一个强盗吃喝。如此轮流下去,直到五个强盗都吃饱喝足。杨洪收拾盘碗,又走进来问道:“你们可曾偷过阊门外开布店的张木匠张权吗?”众强盗都说没有。杨洪故作惊讶道:“既没有,他为何知道你们被捉,连着几天派人过来叮嘱,叫快些了结你们性命?你们仔细想想,是不是有什么仇怨?”
那些强盗果然苦思起来。其中一个说:“是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阊门外一家布店买布,跟对方因为尺寸起了争执,被我痛骂一顿,想必是他怀恨在心,故此要害我们性命。”杨洪顺势道:“如此不必说了,一定就是,只是这点小事就要害大伙性命,心肠也忒歹毒了!”众强盗听了,个个咬牙切齿。杨洪又撺掇道:“你们想报仇也不难!明天当堂指认他是同伙,向来打劫的赃物都藏在他家。一口咬定了,谅他再难脱身,叫他也尝尝狱中滋味。切记!不要上去就招,等拷问到最后大伙儿一起说,才更像真的。只一点,此事务必紧守口风,万万不可对人说起。”一番话说的众强盗人人欢喜,个个牢记在心。
第二天一早,杨洪同众捕快押着这帮强盗,来到总捕厅伺候。不多时,侯爷升堂。将五个强盗点了名,分别是:计文、吉适、袁良、段文、陶三虎。又将赃物一一点明,不见有什么值钱东西,便问身旁捕快:“听闻庞县丞贪污不少钱财,都被劫走,怎么只有这几样粗重东西?其余的在哪里?”众捕快齐声回禀道:“小的们只查获这几样。或许他们在别处还有窝藏。老爷一审便知。”
侯爷当即喝问众强盗一共几人?做过几年?打劫了多少人家?赃物藏在何处?如实说来,免受刑罚。那些强盗招认只有他们五人,之前劫的东西都花销了,并未窝藏。惹得侯爷大怒,下令夹棍伺候。衙役刚将刑具套到腿上,五个强盗齐声喊叫:“另外几人都逃了,只有一个江西木匠张权,住在阊门外,现今开着布店,小人们向来打劫的银两都藏在他家。”侯爷见五人异口同声招认,信以为真,当即派杨洪等人,押着两名强盗一同去张权家起赃,其余三名绑在柱子上等候发落。
到了张权家门前,看见张权正在店里招待主顾,忙的不可开交。杨洪分开众人,跳进店里,拿起铁链便往张权脖子上套。惊的张权大叫:“阿呀!这是为何?”杨洪也不搭话,抬手便是两个大巴掌,嘴里兀自骂着:“你个强盗!有什么好问的,你打劫了好多东西,藏在家里受用,却连累我们因缉捕不力,遭受责罚!”张权不由叫苦连天:“啊呀!这事从何说起呐?”正要分辨,已被张权用铁链锁了,拉到里面起赃。可怜一家人被吓的四处躲藏,店里买布的主顾也跑别家去了。
众捕快一顿乱翻,将家中细软都搜刮出来,连同店里的布,打起几个大包袱。张权夫妻抱头痛哭,都不知这场横祸从哪飞来?被捕快一把扯开,拉着便走。左右看热闹的邻居也私下议论:“我说他家向来穷困,怎么忽然又买房子又开店,又给儿子说亲。还以为他挖到藏银,原来是做了强盗,难怪有钱。”也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人说:“这些东西,是他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也不知是什么人要害他?”可惜无人肯信。
杨洪一班人将张权押到大堂,侯爷命人放下柱子上绑的三个强盗一起审问,又把搜来的东西逐个点验一遍。张权上前哭着说:“大老爷,小人是个良民,跟这帮人并不认识,着实凭空陷害,望大老爷主持公道!”候爷问道:“你既不认是同伙,这些赃物从何而来?”张权说:“是小人自己挣的,并非赃物。”又调转头对众强盗说:“我并不认识你们,有什么冤仇要来害我?”
众强盗说:“我们本不想供出你来,只因受刑不过这才招了,你就承认了吧,免得受苦!”张权大喊冤枉,开口骂道:“你们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得了谁的钱财却来害我!”众强盗齐声说:“张权,天地良心,打劫庞县丞本是你起的头。你虽未去,但拿回来的东西都放在你家营运,你想抵赖不成?”张权争辩不过,又对侯爷说:“大老爷,小人在此地过了二十多年,不曾跟人有过口角,怎敢做此犯法之事。就算有,早躲起来了,怎会在闹市开店?若不信,可传地方四邻来问,便知小人平素为人。”
侯爷见他苦苦分辩,又问众强盗是不是藏了真强盗,来陷害平民。传令左右衙役都上了夹棍,直夹的五个强盗杀猪般惨叫不止,却死不改口。嘴里嚷着:“老爷,你想啊!他是个出了名的穷木匠,突然有钱买屋开店。”侯爷被他们一嚷嚷,也说:“对呀!你是个穷木匠,突然暴富又怎么说!”叫手下也给夹起来。张权再三分辨是亲家王员外帮扶的银子,侯爷哪里肯听。可怜他张权被上了夹棍,又加了一百杠子,疼得死去活来,最终受刑不过,屈打成招。侯爷又下令将六人各打四十大板,都问成斩罪,上了脚镣发往死囚牢。张权房产家私全部官卖充公。
再说陈氏见丈夫被公差押走,在家中哭的晕死过去,幸亏丫鬟救醒,慌忙派人前去打探消息,顺便报知两个儿子。廷秀兄弟俩听闻父亲被强盗诬陷,吓得魂飞魄散,扔下书本飞奔回家。到家时张权已被押走,又马不停蹄赶到衙门,站在堂外探听动静。听见父亲被夹棍夹的声音凄厉,急得要进去分辩,幸亏先生一把扯住,叮嘱二人小心行事,万一也陷身其中,到时谁去出头鸣冤?二人觉得先生言之有理,便停住脚步。不多时,看见父亲半死不活,被两个衙役扶出来。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
张权听到儿子哭声,不由泪如泉涌,正要吩咐几句,被杨洪一把推开,脚不沾地,连扶带拖拉到狱刑司,开了牢门推进去。廷秀兄弟俩也想跟进去,却被狱卒拦在外面。二人无奈,只好收起眼泪,恳求狱卒照看张权。那狱卒说:“小官人,常言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当差的,千钱赊不如八百现。我们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指望你报答。有,就现在给我们点,凡事自然看顾一二。没有,也罢,决不问你讨要。那些空话就省省吧,我们等不及。”廷秀赶忙说:“今天匆忙赶来并无准备,明早必来兑现。”狱卒听了,叫他放心回去。
当下,廷秀弟兄离了牢房,转身回到自家。只见大门紧锁,上面交叉贴着两条封皮,母亲陈氏和丫鬟正在门外哭泣,看见儿子,更加悲痛,三人相拥大哭。那些家人伙计,见此情景,也顾不了主仆情谊,都自顾自走了。母子们商量半晌,无处可去。思来想去,只得先去丈人家暂住,再做打算。到了王员外家,徐氏和女儿迎进门去。廷秀母子将事情哭诉一番,哭的徐氏心中凄惨,玉姐也暗暗流泪。只有瑞姐心中欢喜,面上假意劝慰。
第二天,廷秀跟母亲商量,要去牢里看望父亲,又苦于身无分文。母子正在忧愁,恰好徐氏过来,知道原委后,当即取了十两银子递给廷秀。兄弟俩留下八两,把二两封好,央求先生一起来到牢房,送给狱卒,狱卒嫌少,又加了一两,才放他们进去。
二人跟随狱卒来到后监,只见父亲倒在墙角乱草堆上,两腿皮开肉绽,身上脚镣手扭紧紧锁着。登时犹如万箭攒心,扑上去扶起张权,哭着喊:爹爹!爹爹!那张权睁开眼看见是儿子,呜呜咽咽哭着说:“我的儿,莫非是梦中相见?想来爹爹我一生为善,不想天降横祸,遭此恶报,死在狱中。我死也罢,只是受王员外厚恩不曾报答,难以瞑目,你们将来若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千万不要忘了此人。”
廷秀流着泪说:“爹爹且放宽心养着,等孩儿拼死向上司衙门申冤,一定救爹爹出去。”张权摆摆手说:“千万不可,此乃强盗当堂坐实,又不知何人诬告?你去告谁?况且侯同知还在任上,你就算告准了,他们官官相卫,决不会推翻原判,自找麻烦。你年纪尚小,如何能担此重任?再者我受刑严重,料想活不长久。你二人要好好服侍你母亲,用心读书,往后给爹爹争口气。”说完,三人又哭成一团。
哭声惊动了牢中一人,这人名叫种义,几年前因路见不平打死人命,被判绞刑,监禁牢中。听见父子仨哭的凄惨,心中愤愤不平,上前劝道:“你父子不要悲伤,我种义平生最是仗义,因此才遭了人命官司。昨天你进来时,以为是真强盗,谁料竟受此冤枉。我种义岂能坐视不理。二位小官人放心读书。今后令尊饭菜自有我照应,身上棒疮虽凶,也不至丧命。其余一应花销也包在我身上。量他们也不敢问你要银子。等新任按察使巡检时,再去申冤,那时必然有条生路。”廷秀兄弟听了,连忙跪倒叩谢。种义又叫二人扶张权到自己房中修养,睡在自己铺上。又取出棒疮膏给他敷上。廷秀看父亲有了依靠,心中略宽,在狱卒催促下,含泪起身。
回家路上,兄弟二人商量:母亲住在王家终究不妥,不如在司狱司旁边租房另住,也方便早晚照看父亲。主意打定,第二天便用剩下的银子租了两间房屋,置办一些简单用具,把母亲接了过去。徐氏和玉姐也派人送来许多米粮礼物。兄弟二人又陪母亲住了三四天,这才回到王家读书。但因牵挂父亲,不时跑出去看望,把学业都荒疏了。
再说那赵昂陷害张权后,又跟妻子商量,要赶廷秀出门。瑞姐说:“这有何难,多费几两银子的事。只需买通家中大小下人,等父亲回来时,都说廷秀偷东西出去嫖赌。他见众人说的一致,自会起疑心。到时我二人再拿话一激,保管赶他出门。打发了廷秀,我们再算计玉姐。”赵昂大喜,果然依老婆的话去办,那些奴仆见了银子,哪管礼义廉耻,满口答应。
又过了些日子,王员外从京城解粮回来,合家大小都来迎接,只有廷秀不在眼前。于是问众人:“怎么不见三官?”众人都推说不知。徐氏接过话头,将张权被人诬陷下狱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他想必是看他父亲去了。”王员外听了,心中暗自吃惊。不多时,廷秀回来相见,将父亲的事哭诉一遍,哀求王员外搭救。王员外叫他安心读书,自己定会替他打算。
虽知第二天早上,廷秀因记挂母亲生病,也不跟先生说,又出去探视。不想王员外一起身,便来学堂拜望先生。看见廷秀又不在,问先生时,说是出去了,心中便有几分不快。查验功课时,又少得可怜。先生怕主家责怪,解释说:“令郎自令亲家被陷害后,时不时过去看望,学业也荒废了。”王员外听到荒废二字,更加气恼,离了书房来到外面。恰好看见书童进来,又问书童:“三官哪去了?”书童收了赵昂的银子,回禀道:“三官这些日子经常出去嫖赌,好几夜都不回来。”王员外半信半疑,私下又去问别的仆人,也是一样的说法。
他本十分疼爱廷秀,被众人这么一说,信以为真,心中暗自懊悔,本指望他读书成才,才收为养子,又把女儿许配给他。谁知他竟不学好,岂不误了女儿终身。想起当初不听瑞姐劝说,如今被他们说中,不由更加恼恨。那些奴仆早把家主问话的事报知赵昂。赵昂知道丈人中计,心中大喜。走到外面打探,见了丈人不等开口,上去便说:“小婿今天又有一句话要说,但恐丈人见怪,不好开口。”王员外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你且说如今又有什么事?”
赵昂说:“自从岳父出门后,张木匠做了强盗,问成死罪下在牢房。小婿起初以为是被人诬陷,后来听他邻居说真有这事。三官人更是趁岳父不在家,每天以照看父亲为由,出去嫖赌。邻里知道们知道后,无不议论岳父:说找个强盗做亲家,又招个败家子做女婿。连小婿也无颜见人。岳父当初若肯听小婿的话,断不会受此羞辱!”
王员外心中本就揣着八九分不痛快,被赵昂这么一说,凑成十二分,当下气得哑口无言,懊悔不迭。赵昂又趁机撺掇说:“岳父不必烦恼,依小婿之见,此事尚有挽回余地。姨妹虽许给他,却并未完婚。岳父何不等廷秀回来后,痛骂一场,赶出家门。再叫媒人选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把玉姐嫁过去。他年纪小,在本地又无亲友,谁肯替他出头理论?就是告到官府,姨妹已婚嫁他人,万无断还之理。何况他是强盗之子,官府自当别论。如此这般,方能保住颜面。若不听小婿之言,将来玉姐身无所依,出乖露丑,玷辱门风,就是后悔也迟了?”
王员外若是个有主意的,就该出去查访清楚,也不至做了有始无终的凉薄之人。只因他是个直性子,不善回旋,才偏信了赵昂的一面之词。也不跟妻子商量,当下打定主意,跟赵昂坐在厅堂,专等廷秀回来。
再说廷秀回家看过母亲后,急匆匆又赶回来。看见丈人和赵昂坐着说话,便上前拜见。王员外虎着脸问他到哪游荡去了?廷秀听他话音不善,心中一惊。忙说母亲生病回家探望。王员外又问他功课做了多少?快去拿来一看。廷秀又说为父亲下狱之事,整日奔走,功课做的不十分多。王员外大怒,数落着说:“当初指望你读书成才,因此不计较贫富收为养子,又聘为女婿。哪知你家是不良之家,做下强盗勾当,玷辱我家。你这畜牲又不学好,趁我外出整天在外嫖赌,惹人耻笑。我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若嫁给你这种无赖,岂能有出头之日!这里不是你安身之所,快快去吧,若再拖延,我可要打人了。”
廷秀见丈人忽然变心,不由悲愤交加,哭着说:“孩儿父子受爹爹大恩,正图报效,不幸被人诬陷,全家盼着爹爹回来搭救。不知何人搬弄是非,离间我父子。孩儿若有不到之处,任凭爹爹责罚,死而无怨。但要孩儿出门,孩儿坚决不走!”边说边哭,好不凄惨。
赵昂怕丈人回心转意,在一旁挑唆道:“三官,怪只怪你没个正行,如今哭也迟了。”廷秀说:“我何曾干这种勾当,怎么凭空捏造!”赵昂道:“这话就不对了。哪个跟你有仇要诽谤你?况且岳父也不是不辨是非的人。明明是你行为不检,被人发现。岳父查访清楚才生了气。你怎么反怨别人?”廷秀还要分辩,王员外骂道:“畜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你在外胡作非为,谁人不知,你还要抵赖吗。”随手抓起一根棍子,对着廷秀劈头便打。边打边骂:“畜牲,还不快走!”
廷秀也不躲闪,反向前一把抱住王员外双腿,哭着说:“爹爹就是打死我,我也决不会走的。”赵昂听了这话,急得一把扯住衣领说:“三官,岳父正在气头上,你先依他走吧,等他气消了,又会想你。到时还是父子翁婿。眼下你就是哭死,他也未必肯听。”廷秀看丈人面目凶狠,赵昂又在旁边煽风点火。顿时明白是他从中挑拨。料想不走不行,于是提出去拜别母亲。王员外怕妻子阻拦,断然拒绝,连先生也不许他见。赵昂更是趁机连推带攘将他赶出门外。
徐氏在后面听见前厅隐隐有争吵哭泣声,以为是丈夫管教小厮,也不在意,合家奴仆更没有一个给她通风的。午后,听说教书先生也打发走了,问仆人,都说不知道。直到晚上王员外进来,才知道廷秀被撵出去了。徐氏再三规劝丈夫收留回来,奈何王员外被谗言蛊惑,坚决不肯,反说徐氏护短。玉姐更是心如刀割,背地里偷偷啼哭。徐氏放心不下,几次派人去找廷秀回来。那些奴仆收了赵昂的银子,都哄骗主母说寻访不到。
当天,廷秀离开王家后,心中又气又苦,跌跌撞撞奔家中而去。文秀在门口看到哥哥,问他为何去而复返?廷秀一时气结,哽咽着说不出话,缓了好大一会,才说出原委。文秀宽慰哥哥说:“世态炎凉,向来如此。只是王员外对我家何等维护。怎么才到家。就生出此种事端?赵昂又在旁边挑唆。想必都是他背后搞鬼。眼下先不要跟母亲说,以免忧心。”廷秀含泪答应。
第二天,又到牢中看望父亲。那时张权在种义关照下,身体已康复如初。廷秀将被王家撵出来的事哭诉一遍。张权感慨万千,种义提醒他或许强盗之事也是赵昂背后所为。张权自觉跟赵昂无冤无仇,心中半信半疑。廷秀却说:“别的没什么,只有定亲时,他夫妻嫌我家是木匠,私下阻拦岳父不让我入赘。岳父不听,反训斥了一顿。或许是因为这个起了怨恨?”种义点头道:“如此说来,必然是他。眼下新任按察使即将到达镇江,小官人前去告状。就说赵昂买通捕快和强盗陷害良人。叫他们自己去官府分辩。倘若真是,动起刑来,少不得有人会招。即便不是,也没什么害处。”张权父子听了,连连称是。
常言道:“事不密,祸先行。”此等要事,本应悄悄商量。然那张权是个老实头,经历少。种义又是个粗犷之人,说话全不注意。事情早被一个狱卒听到了。这狱卒恰巧又是杨洪的表弟。得此消息,飞奔跑去报信。杨洪知道后大吃一惊,慌忙跑去找赵昂商量。赵昂听了,惊得半天说不出话,连说:“这可如何是好?”
杨洪道:“一不做,二不休,你再多出几两银子,我费些工夫,把这两个小的也一并打发走,如此才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赵昂问他有何妙计?杨洪说:“不难!这两穷鬼,量他们雇不起船,必然搭船前去。我叫人将捕盗船停在阊门处。再叫表弟打探他们动身日子,招揽到船上,我预先赶往镇江等候。小孩子家哪认得路,到时径直载到江心,往水里一扔,岂不干净?”赵昂大喜。转身又取了三十两银子送给杨洪,叮嘱他务必斩草除根。事成后,另有重谢。杨洪收了银子,自去准备不提。
再说廷秀打听到按察使即将到来,求人写了状纸,要去镇江上告。彼时,母亲陈氏病体痊愈,虽知儿子被王员外赶回来,却也无可奈何。听说廷秀要去告状,放心不下,叫文秀陪同哥哥一起前往。兄弟俩路上有个商量。廷秀谨遵母命,收拾盘缠,辞别父母,跟兄弟来到阊门搭船。忽听背后有人问:“二位小官人要去哪里?” 廷秀说了地方。那人立刻回道:“去镇江的便船在此,又快又稳。我们是本府理刑厅派出去公干的。私下搭一两人,挣点零头买酒吃。若没人也就罢了。”廷秀见他如此说,便跟兄弟一起上了船。不多时,又有一人背着行李赶来,看见廷秀兄弟,问艄公他们是谁?稍公说:“这两小官人也要去镇江,容小人带上他们,得几文钱路上买酒吃,万望行个方便。”那人道:“只这两个便依你,再多可不行。”说着下令开船。
原来,这人是杨洪的兄弟杨江。稍公是他请的帮手。当下,杨江问廷秀二人姓名住所,要去镇江何干?廷秀一一说了。杨江假意道:“原来是好人家儿女,可怜,可怜!”将兄弟俩请到船舱住下,一路上买酒买肉,殷勤相待。兄弟俩以为遇着好人,感激不尽。
第二天傍晚,船到了镇江,艄公要了船钱,假意催促二人上岸。廷秀取了行李,正要起身。只听杨江对着艄公一顿数落:“你这船家,太没人情了。这两个小官人从未出门,此时天色已晚,你叫他们去哪留宿?”又转头对廷秀说:“不要理他,今晚就在船上睡。明天一早我跟你们一起上岸找家客店,安顿好后再去按察院打听,如此不就省了今晚房钱?”廷秀兄弟认他是好人,感激不尽。依旧把包袱放下,坐了回去。
杨江吩咐艄公找个宽阔之地泊船,又取出银子叫他买些酒肉回来。稍公答应,不多时安排饭菜送进船舱。杨江斟满酒杯,连哄带骗,将兄弟二人灌的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彼时,杨洪早按约定地点,在岸上等候多时,稍公弯曲手指,放进嘴里唿哨一声,杨洪便跳下船,解开缆绳,悄悄摇出江口,来到一个僻静之处。取出绳子将廷秀兄弟牢牢捆绑起来。二人从睡梦中惊醒,只觉身上疼痛却又挣扎不开。不等喊叫出声,就被杨洪、杨江一人一个,扛起来扔进江心,眼看活不成了。
那长江水从四川、湖广、江西一路冲下来,何等气魄,到了镇江,直入大海,就是一块大石,也得随流而下。廷秀兄弟落水后却偏偏逆流而上。杨洪、杨江看见了也觉奇怪,掉转船头赶上去,提起船篙照头便戳。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篙杆要落在身上,被三四个大浪把廷秀兄弟俩冲散,连船也差点掀翻。杨江料定二子必死无疑。跟杨洪驾船离去。到苏州后,回复了赵昂。赵昂大喜,又拿出三十两银子。杨洪嫌少,二人争的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且说河南府有个人叫褚卫,年过六十,夫妻二人无儿无女。褚卫来往江南做贩布生意。一天押着一大船布匹出了镇江,望河南进发。走出三十里时,天色渐晚,黑夜里风浪大,只得停船。睡到半夜,忽然听见船身似乎有碰撞声,他也不想理会,正打算合眼再睡,又好像被人推醒一般,再一听,那碰撞声更响了,隐隐还有呻吟声。
褚卫爬起来开窗一看,只见水面上浮着一人。慌的他忙叫水手打捞上来。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厮,长的眉清目秀,浑身绑的像粽子一般,气息微弱。褚卫给他解开绳索,烧了口热汤灌下去。不多时,那孩子悠悠醒转,吐了许多清水。褚卫取干衣给他换了,又问他遭遇何事以致如此?小厮哭着说:“小人名叫张文秀,只因父亲被人陷害入狱,小人同哥哥到按察院告状,搭了个便船,说是苏州理刑司公差,一路上假意殷勤照顾。昨晚到了镇江,在船上将我弟兄灌醉,双双捆绑扔进江中,也不知是何人要害我性命。幸亏恩人搭救。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此处离镇江有多远?可否送小人回家,大恩大德决不相忘!”
褚卫本是个乐善好施之人,听了这番哭诉,心中十分可怜,正打算送他回去,忽然想起:“镇江到此处乃逆流,怎么反冲到上游来了?莫非这孩子将来有些造化,神灵暗中庇佑吗?我至今无儿无女,何不留下他,带回去做个螟蛉子。”主意打定,哄文秀说:“我是河南布商褚卫,眼下要回河南去。此处离镇江有一千多里,我如何送你回家?况且昨天下毒手那人若知道你安然无恙,必定又要想别的法子害你。我无儿无女,若不嫌弃,情愿认作父子带你回去。等明年出来时,再带你查访昨夜那人,去官府告状,救你父亲。可好?”文秀虽记挂父母,但此时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只得答应。当下就在船上拜褚卫为父,改名褚嗣茂,随船回河南去了。
再说张廷秀被杨洪扔进江中,自觉必死无疑。不想半浮半沉,被大浪冲到沙洲边的芦苇中。忍到天明,看见许多船在江中上来来往往,忙喊救命,可惜声音被风浪淹没。直到中午,才有只船冲岸边而来,听到呼救,将他捞起。那船上领头的是两个中年汉子,带着十几个十六七岁的小厮。原来他们是浙江绍兴府孙尚书府上的戏子。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师父潘忠,一个是管箱子的家人,一行人正要前往南京,路过此地碰巧救了廷秀。
问起缘故,廷秀不免将被谋害之事哭诉一番,哀求潘忠送他回家。那潘忠因戏班中扮生的角哑了喉咙,正要找人替换。看见廷秀人才标致,声音清亮,又年纪相仿,早起了私心。就算顺路也不肯放他,更别说如今是逆路。当下便说:“我们是绍兴孙尚书府中的梨园子弟,要到南京做生意。哪有工夫送你回家?不如你跟我们到南京住下,再慢慢找人带你回家。你若不肯,我们也不管闲事,依旧送你回原处,你再等别的船带你便是。”廷秀听他话音不善,赶忙说自己愿意跟随。他虽捡了性命,想着弟弟肯定死了,一路上止不住流泪。
到了南京,戏班很快就有人请去演出,廷秀也跟着一起走动。如此过了几天,潘忠对他说:“我们来到此地,为的是挣钱养家,没有白白养你的道理。就算带你回去,也得有个盘缠不是。你不如在戏班学些本领,到时也好说话。”廷秀自觉空手吃饭不妥,听了这番话,更加羞愧。心中暗想:“我本意图个光宗耀祖,哪知晴空霹雳,天降奇祸,弄得家破人亡,流落至此。今日若学了这下九流之事,还有什么长进?但若不依他,又难以立脚。”一时愁肠百结,心如刀绞。又转念一想:“昔日箕子装疯为奴,伍子胥困境乞食,他们都是大豪杰,患难之际,只得权宜变通。我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顾不得羞耻了。且先度过眼下再做打算。”
主意已定,便答应潘忠,学起了生角。他天资聪慧,曲子教几遍就会,不多时便能登台表演,且出乎意料受人喜爱。如此半年,总算攒下些银两,足够回家盘缠。正思量要走,不想潘忠早知其意,悄悄将银子顺走。廷秀两手空空,动身不得。潘忠又怕他私自走脱,常常跟在身后左右不离。廷秀无奈,只好依旧住下。
话分两头,那陈氏自打发儿子走后,心中无比担忧,生怕他们年幼不知轻重,言语差错得罪衙门。巴巴等到第十天,但凡一点风吹草动,都以为是儿子回来,到外面查看。又等了半月二十天,还是音讯全无,索性坐在门槛上盼望。后来打听到按察使镇江行程完结,已到别处去了。登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到狱中跟丈夫说了此事,夫妻俩抱头痛哭,懊悔不已。求人写了招帖四处寻访,依旧了无踪迹。起初还抱有念头。过了一年,还不见回来,料想死了。从此日夜哭泣。随身陪伴的丫鬟又病死了,只剩她孤身一人,好不凄凉。
再说王员外自赶走廷秀,几次要将玉姐另许人家。一来担心廷秀找人上门理论,二来怕惹人非议,故此不敢妄动。后来听说兄弟俩前往镇江告状,以为是告他赖婚,心中着慌,暗中派人打听。得知二人自走后踪迹全无,生死未卜,不免又高兴起来。当即放出风去,托媒说亲。外人贪图王员外是个富翁,哪管他曾经招过养婿,短短几天,就有数十家登门求亲。
玉姐起初还指望父亲重新收留廷秀,就算不留在家中,自己嫁过去也未尝不可。后来听闻廷秀下落不明,心中尚且半信半疑。如今见父亲流水似的挑人家,以为廷秀真死了。也顾不得羞耻,跑上楼放声大哭。送来的茶饭也不肯吃。心中思量:“我跟他虽未成亲,也是自小的夫妻。他既死,我岂能失节改嫁。且不说生前遭人唾骂,就是死后也无颜见他。与其忍辱偷生,不如从容就死。一来与丈夫争气,二来也表我真心。只是放心不下母亲。然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一边想,一边哭。抽抽噎噎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徐氏向来把这个女儿当明珠一般,看她哭成这样,心急如焚,不住口劝道:“我儿,不要理那老没志气的,凡事有我为你做主。明天就派人出去寻访三官下落。即便他有个三长两短,好歹都把家产分你一半守节。若那老没志气的执意要你改嫁,我便跟他以命相拼。”边说边吩咐丫鬟去请丈夫过来。谁想王员外跟媒人聊兴正浓。听说夫人来请,只当耳旁风坐着不动。丫鬟站的腰酸腿疼,只好回去复命。
徐氏好不容易劝住玉姐,那赵昂老婆又闻风上楼,惹得玉姐重新哭起来。原来赵昂摆布了张权,赶走了廷秀,还要设计害死玉姐,好独吞家业。苦于没有机会,一直不曾下手。如今知道玉姐不肯改嫁,正中下怀,跟老婆密谋一个计策,要借机除掉玉姐。因此玉姐过来,假意劝妹子说:“你怎能不知好歹?当初爹爹一时失察,把你配给木匠之子,玷辱门风,幸亏走了。如今另选高门大户配你,是你的造化,怎么反来哭闹?难道做强盗的媳妇,木匠的老婆,脸上有光不成?”
玉姐被这几句话噎的满面通红,失声痛哭。徐氏心中早生出几分不悦。偏偏玉姐不识时务,将当娘的拉到一边,低声说:“母亲,莫不是妹子跟那天杀的,背地里做了苟且之事,才这般放不下?”一句话气得徐氏两眼冒火,把瑞姐劈面一啐。忍着气说:“你是她同胞姐姐,我刚把她劝住,你又来激她,还放这种冷屁。她是强盗老婆木匠媳妇,关你何事,跑来胡言乱语!”瑞姐被亲娘一顿抢白,羞的无地自容,一边下楼,一边说道:“你就好好护短吧!只怕走遍天下,也找不到这样无耻的女儿。还没成亲就这般疼老公。亏她脸皮厚,全没一丝羞耻。”夹枪带棒,骂骂咧咧走了。摆明了要气玉姐上路。
到了晚上,王员外喝的烂醉,进屋先睡了。徐氏陪玉姐坐到一更,渐渐神思困倦,睡眼朦胧,起身帮女儿除去发簪,扶到床上睡好,又嘱咐丫鬟照看烛火,便下楼去了。三个贴身丫鬟,等徐氏下楼后,也关上楼门各自去睡。
玉姐躺在床上暗自神伤。想起母亲突然出言抢白姐姐,必定是背后有什么难听话中伤我,才惹的母亲发怒。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何苦受他们耻笑!不如死了干净!”又哭了许久,听到外面再无动静,这才起身下床。将一条汗巾搭在房梁上系了个圈,又搬来矮凳垫脚。把头套进去,两脚蹬空,一命呜呼。
也是她命不该绝。刚上吊,不想其中一个丫鬟,知道玉姐白天不肯吃饭,瞒着另外两个,悄悄把端下去的饭菜都吃了。睡到半夜,肚腹饱胀,忍不住起身出恭。在床边摸了半天,摸不到恭桶。肚子又疼的紧,立等不及。这才想起当时急着睡觉,忘记取来。情急之下,赤条条跑去寻找。因睡的迷糊,灯火又半明半暗,猛地看见玉姐晃悠悠挂在梁上。一时惊慌失措,扑的撞上去,一声响亮,连人带矮凳摔倒在地。楼下徐氏和丫鬟们都被惊醒。连王员外这个醉汉也吓醒了。
那丫鬟这一跤刚好跌到凳子上,磕到小腹,登时大小便齐流,滚了一身。抬头看时,吓得大叫出声:“不好了!玉姐吊死了!” 王员外听到喊叫,惊的酒也醒了,跳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这是为何?”徐氏儿啊,肉啊,哭着说:“都是你这老杀才害了她,还问什么?”王员外哪有心思跟她掰扯,只顾翻找衣服,扯住徐氏的一件袄子,不管男女,披在身上。因找不见鞋子,索性光脚跑上楼去。
徐氏只摸到一条裙子,没有上衣,只好将被子卷在身上,拖拉着王员外的鞋,跌跌撞撞,跟在丈夫后面哭上楼来。那老头因心中着慌,走到楼梯中间时,一脚踏空,骨碌碌滚下去,正好撞到徐氏。两人双双一跌到底,滚成一团。当下,也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来又往上跑。那门却从里面关着,急得员外夫妇两双拳头如雨点般擂门。
楼上楼下的丫鬟,听到动静都爬起来,也有找着裙子不见上衣的,也有穿好上衣不见裤子的,也有两条腿穿进一个裤管的,也有反穿衣股找不到袖子的。一时间,你拉我拽,喧闹不止。
那出恭的丫鬟忙着擦抹身子,找衣遮体。竟顾不得开门。其他丫鬟听到员外门捣的急,也来帮忙。众人一齐发力撞开房门扑进去。徐氏看见女儿模样,五脏六腑犹如刀绞,放声大哭。王员外忍着悲痛,上前用手一摸,身子温热,喉间痰响,忙说:“夫人莫哭,还有得救!”当下用手抱住,叫丫鬟踩着凳子上去解开绳结。
丫鬟去扶凳子时,摸到一把腌臜,拿到鼻子下一闻,臭不可当。急得乱嚷:“凳子上怎么有这些污秽之物?”恰好徐氏掌灯过来,看见一地屎尿,丈夫正踩在上面不自知,以为是女儿拉的。把灯火一扔,坐在地上哭道:“连这东西都下来了,还有什么救!”说着又嚎哭起来。
原来,自缢的人若大小便都下来,便救不活了。王员外也不管她,只叫丫鬟站上去解绳。丫鬟沾了一手粪汤,心慌手软,哪里解得开。王员外等的不耐烦,又叫别的丫鬟找了把刀,割断汗巾,把女儿放到床上,又叫徐氏嘴对嘴吹气。少顷,看见玉姐气息回转,又灌了几口热汤,渐渐苏醒过来,嘴里兀自呜呜哭泣。
此时,王员外方才问徐氏:“你说都是我害的,此话怎讲?”徐氏将女儿不肯改嫁的事说了。王员外沉吟片刻,对玉姐说:“你怎么如此执拗。当初为父一时失察,误了你终身。如今正好趁那畜牲失去下落,另选高门。我一番好意,你为何做出这等事来,险些把我吓死!”玉姐也不说话,一味低头哭泣。
徐氏嚷嚷道:“当初说廷秀好,又是过继又是招赘的是你,并没人撺掇。后来好端端在家,又没什么劣行。也不知听了哪个横死鬼的话,非要赶他出去,致使他下落不明。就是真死了,也得过个一年半载,看女儿意思再做打算。怎么就瞒着我大肆找人说亲?你叫她如何不气?这是救活了还好。要是救不活,又该怎地?你快快打消念头,再派人四下寻找女婿。若还活着,自不必说。若真死了,就把家业分一半给她守节。你若不听我言,执意逼女儿另嫁,万一逼出个好歹,我跟你决不善罢甘休!”一番话说的王员外低头不语,只好含糊答应,起身下楼去了。
徐氏数落完丈夫,又亲自将玉姐身上的脏衣服脱去,安顿她睡下,自己也在楼上陪女儿歇了。天亮后,看见脱下的衣服上并无粪水,心中疑惑不解。昨夜出恭的丫鬟料想瞒不住,只好实话说了。众丫鬟听了笑得前仰后合。此后,玉姐在楼上如同修行一般,再不下楼。王员外虽不肯派人寻找廷秀,却也不提说亲之事。徐氏见状,只好自己出银子求人查访,又私下接济陈氏生活。
再说赵昂老婆,自那天被母亲当面抢白,一路恶语咒骂回到自己房中。跟丈夫说:“今天横竖撕破脸了,且看我早一句,晚一句,送那丫头上路。”到第二天一早,听闻玉姐上吊之事,心中暗喜,假意过来安慰。背地里又到王员外面前百般挑拨。又出银子买通玉姐贴身丫鬟,吩咐下次再上吊时,由她去死不要声张。打听到徐氏派人寻访廷秀,又多出银两,叫那人敷衍母亲,就说找不到。赵昂也整天跟在丈人身旁,鞍前马后,拍腚捧屁,殷勤伺候。王员外为玉姐上吊一事,本就心冷,看赵昂夫妻热情贴心,反跟他们亲近,事事言听计从。
赵昂此时诸事顺意,不在话下。只有一件事压在心里有点憋屈。原来,那杨洪为他干了两桩大事,时不时来要钱要物。起初赵昂打发了几次。后来次数多了,十分厌烦,又不好不给。给了他,还嫌多嫌少。回绝了两三次,那杨洪就怀恨在心,口出怨言。赵昂怕走漏风声,只好忍气吞声照办。杨洪看他害怕,越发来的勤了。赵昂无奈,思量出去躲些时日。恰好王员外又被选为解户,赵昂趁机跟丈人商量,要上京选官,顺便替岳父解粮。王员外听说女婿要去选官,此乃好事,又省去自己长途劳累,怎能不肯。给了女婿一千两银子,作为选官之费。临行前,赵昂先去安排好杨洪,才敢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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