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奔月

     何竞

老婆生气，后果严重。

后羿从屋里急匆匆跑出来时，他听到土碗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的清脆碎响。他肩膀一耸，脖子一缩，心情灰败地自语道：完了！

其实，后羿连家门都没进，他又如何断定嫦娥摔碗，是摔给他听？他心情乱成一把麻，双脚不知往哪个方向踱，抬头看了看天空，终于找到咒骂的对象：太阳，如果不是你们十个光溜溜热烫烫亮晶晶的圆脑袋一同挤在天上，会让人这么心烦气躁么？

后羿嘟嘟囔囔，太阳们金光齐射，热浪袭得他心神恍惚，他仿佛听到“嘻”的一声，谁？到底是谁？

作为国内最有名的猎人，后羿的自尊心不能容许任何人笑话他，当然，除了嫦娥之外。当初为了娶得美人归，他整整花了一年时间，春天搏虎，夏天捕鲛，秋天捉蛇，冬天猎熊。凑足了一份稀奇古怪但诚意十足的彩礼，嫦娥父亲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在婚礼前，岳父拉着后羿的手，欲言又止：你的智商和容貌，都不足我女儿千分之一……

这不是后羿自尊心第一次受伤了，他晓得自己是莽夫，但他严禁别人晓得，或者可以这么说——就算谁晓得了，在他面前也要假装不晓得。当他鼓起牛眼，再次问“谁躲在那里”时，女孩子站了起来，老老实实答：我是玄镜。

后羿吓了一跳，这是一个肤色如炭的年轻女孩，她倒会想办法，如此炎阳，不知从哪采了一片荷叶，像帽子一般顶在头上，甚是清凉。后羿羡慕了，他恋恋不舍地望着人家的荷叶帽，请求道：借给我戴一会吧。玄镜大方地同意了，但后羿刚刚戴上，玄镜又伸手从他头上摘下，咋咋呼呼地说：这个颜色……不好，你还是还我吧。

后羿不太明白玄镜说的是什么，不过，现在就算面前不是玄镜，是一棵树、一只鸟、一条鱼，他会滔滔不绝讲给她听：他胸口很闷，快被一块大石头压死了。

玄镜很奇怪：但你是赫赫有名的猎人，百发百中，还有啥想不开的呢？

后羿叹了口气，他最想不开的，是自己怎么就收了蓬蒙这个徒弟，还是老岳父说得对，他这种蠢人，既匹配了嫦娥这样聪明的媳妇，就不该再奢望收一个眼珠溜溜转的弟子。

刚刚后羿一只脚踏进家门，一只脚还在门槛外，就听到蓬蒙在那儿花言巧语地对嫦娥说道：师父哪有我好？他除了个子高点力气大点肌肉发达点，哪里比我强了……

玄镜一头雾水地望着后羿：完啦？

后羿搔搔头：啊，完啦。我听到后，悲愤交加，赶紧跑出来，怕被屋里的人发现。

到底还是女孩家心细，玄镜低头沉思一会，对后羿说道：我觉得你不该跑，如果你媳妇真被徒弟勾引了，你该去斥责他们；倘若你媳妇是烈女，她正需要你挺身而出，你却离开她，她会恨你愚蠢的。

啊，我果真很蠢。后羿烦躁地撕着嘴上白皮，用力一想，觉得玄镜分析得有道理。他赶紧跑回家，跑得太快，都没听到玄镜的声音，玄镜张大的嘴巴被后羿后踢的尘土塞住了，呛得她连连咳嗽。她想对后羿说：不管怎样，你都是大家公认的英雄。

后羿气喘吁吁地跑回去，奇怪的是，嫦娥既没跟他抱怨蓬蒙在背地嚼舌根的事，也没娇怯怯地寻求保护，嫦娥冲着后羿就发一通无名火：成天不知忙的是哪国事务？跑到现在才落屋！

嫦娥那天的不高兴持续了很久，天上的十兄弟太顽皮了，他们谁都不愿早早回去，于是较劲似的都挂在那儿，月亮热得汗流满面，不敢强行出来争抢位子。本该入夜，太阳还这么强烈，嫦娥气得要死，指头快要戳破后羿脑门：看看，我最爱的月亮也不出来了，你倒是想个法子啊！

一开始，后羿没想要射日，但他这一整天已经被热得晕头转向了，回家又受嫦娥一通气，脑筋愈加不清醒，后羿气鼓鼓地跑到山坡上，搭满弓，嗖的射出利箭。

后羿果真是射术高明的猎人，一眨眼功夫，他竟已射下了九个太阳。

当后羿的羽箭瞄准最后一个太阳时，他的袖子被一个白胡子老头抓住了，老头慌慌张张说：使不得啊，如果天上一个太阳都没有，人间将沦为永恒的黑暗。

后羿冲他翻白眼：你是谁？

那老头自我介绍是神仙，怕后羿不相信，专门送了一粒仙药给他，说吃下仙药，立马也能飞身成仙。后羿将药装好，再看，老头儿果真如烟遁去了。

后羿连射九日，解救苍生，英雄之名更盛。但他还是常常犯蠢，觉得心中不快时，就去林子里找玄镜聊天。玄镜在后羿面前总表现出比他还蠢一丢丢的样子，每次后羿诉说嫦娥又抛他冷眼时，玄镜都会露出痛苦的神情：怎么会这样呢？大家多崇拜你啊，你是所有人的英雄。

玄镜难过的话像是薄荷叶子，令后羿清凉又欣慰。他没想到，这事竟然会被那个坏良心的蓬蒙当作小道消息，传给嫦娥听：你为了那个蠢汉拒绝我，晓得他在干什么吗？他早就离心，有了别的姑娘啦。

嫦娥不信，蓬蒙便专门领她去看，看到后羿说到激昂处，那个黑姑娘又是跺脚又是流泪，比粉丝还狂热，她突然扑过去，投到后羿铁硬的胸肌上。

嫦娥气得脸色铁青，转头就走。她并没看到后羿一把就推开了玄镜，更没看到蓬蒙一脸小人得志的奸笑。

嫦娥赌气拉开抽屉，取出仙药，一口吞了下去。她身子越变越轻，云朵飘到了她脚下，飞鸟惊愕地望着这个没长翅膀的女人，竟然飞得比它们还高。

嫦娥在飞到后羿头顶时，落下了一滴泪，她在这时才开始后悔——倘若今后生活中没有一个可以随时发火撒娇的爱人，该有多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