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恬时空｜放滩儿 ｜作者：徐华亮 ｜演绎：麦恬 ｜制作：池展
放滩儿
文/徐华亮
一
清晨，被一阵喧闹声叫醒，到阳台一看，江面上隐隐漂着六七个橘红的小点，那些小点叫喊着，向下游漂去。
这一季冬泳的人，又开始放滩儿了。
……
放滩儿，是我少年时的奇幻漂流。
以前每年都听说长江里淹死人，其中不乏下河洗澡的学生，所以大人对娃儿私自下河坝管得极严。
有个初中同学，家住在河坝街竹器巷十四号，那里就是我们的地下交通站，站长叫张乃木，代号奶妈。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很细心，又很啰唆，大家就想到了母爱。
奶妈家离长江很近，不到一百米。那时又没有修滨江路，没得护洪坡，所以每年夏天涨水交通站基本上都要遭淹。涨水了，就要朝高处的一个旧仓库搬家，水退了又搬回去，我们几个弟兄伙也会去帮忙。那个仓库角落有四个卡车内胎，是奶妈去他开汽修店的幺舅那里找来的，以幺舅要存放的名义。
这几个轮胎，就是我们放滩儿的装备。
我们有商量好的行动计划。去放滩儿首先需要编好对付娘的理由：学习小组讨论。我们都有经验，只有跟学习挂钩，娘才会格外爽快。但讨论地点在长江中间的轮胎上，是娘做梦都不会想到的，就像敌人不会想到嘉兴南湖的游船一样。
几个娃儿，扛着轮胎嬉笑着往长江疯跑的时刻，是最欢乐的，就像热爱自由的人终于奔向延安。到了沙滩缓坡，又松手猛推，让轮胎在前面跳跃翻滚，径直往江水里冲，我们在后面笑喊着追赶。按照以前的游戏规则，任何比赛，谁获得第一，谁就可以弹最后一名一个脑崩儿。奶妈的轮胎很啰唆，落在后面，所以他的额头被我的中指弹了一下，空洞清脆的声音，我用了很专业的动作，潜意识中模仿的是爹在买西瓜。
我们五个人一个“学习小组”，然后又做了“学习”分工，灶鸡儿、奶妈、我三个各自单独坐一个轮胎；大双小双瘦小，同坐一个，这得感谢他娘把不多的营养给他们俩进行了平均分配，不然船还不够用。
我们在江边脱了衣裤，只剩裤衩，然后用塑料袋装好，扎紧袋口，再用麻绳绕圈儿绑在轮胎上，然后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深水里推。到了水深快及腰，就摁住轮胎边缘，借着浮力背跃一跳，身子平躺到轮胎上，双手快速在左右往前划水，轮胎便往长江中间漂。
二
在岸上白天远看长江，觉得像一匹摊开的黄粗布，夜里，又似蓝丝绸一样平滑。其实不然，落入其中，你才发现它暗流涌动，没有一寸安分。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即将沸腾的火锅，在蠢蠢欲动。底下，似乎埋藏着万千激情火辣的想法，马上就要开锅。而我们，不过是火锅红汤上漂着的几颗花椒。
找准了水流，或者说根本不用找，长江就按照它的奇经八脉把我们推向江心。岸越来越远，速度越来越快，此时划水已经没有了意义，长江接管了以后的一切，包括我们的性命。
我们从开始离岸时的呜嘘呐喊，到后来的不说不闹。江面像一个巨大的黄脸，不断变换着表情，又似乎越来越急躁，越来越狰狞。我们专注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新奇中，陡生了紧张。
一条灰白的鱼，在我面前浮出，不紧不慢地在周围巡游。它长着尖尖的鸟嘴，头顶的鼻孔喷着好看的水花，眼睛很小，背上三角鳍，全身青灰色，翻转的时候腹白浅亮。
它用晶亮的小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在江水中沉浮，又像是在围着我舞蹈，鸟嘴居然一张，发出一声婴儿一样的高音，它是想对我说什么，又像是在深情地歌唱……我好像被催眠一样迷失了，竟感到了一种安宁和温柔。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黄脸，忘记了娘，也忘记了紧张……
呜——呜——
雄浑的船笛突然响起。鱼倏然往下一沉，温柔隐去不见。一艘巨大的轮船径直驶来，锋利的船头犁开长江的胸膛，江水惊恐地朝两边翻滚逃离。
呜——呜——
船行很快，转眼就要到我的左侧，短笛声也越来越急促。这时，那条鱼又在巨浪中探出半截青白的身体，鸟嘴像食指一样指向右岸，好像在指引我如何逃离。
江面卷起巨浪。我看见一堵厚厚的高大的水墙从左侧涌砌起来，又推挤过来。水墙后面，是山一样矗立的冷峻的钢铁。那钢铁，沉沉地低吼着，震得黄脸扭曲变形。它如泰山压顶，从空中俯瞰着我，其实它根本就没有看我，而是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昂着巨首，朝前方坚定地行进。
我的轮胎在天地之间剧烈摇晃，蹦床一样起伏跳跃。我看不见灶鸡儿和奶妈他们，他们已经被巨浪挡在了视线外面。那条鱼的白影最终也被挡在了墙外。
我拼命抬头，仰望着那座钢铁高山，高山和蔚蓝的天空融合在一起，多么美丽骄傲，多么冷酷无情。
我真切地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原来恐惧是一种从毛孔里渗出来的可怕能量，好像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收缩，最后紧紧地蜷缩纠缠在一起……
大船擦行而过，一江碎浪欢快地跟随大船跑去，又弃下我们几颗微不足道的花椒，继续随波逐流。
后来有些什么，记不清了，刺激之后的其他，已经不再重要。不过肯定的是我们漂到了对岸，这不是我们的愿望，而只是长江想送我们过去。
从下游上岸后，我们是用奶妈塑料袋里的大家攒的活动经费，坐公共汽车转小轮渡回来的，只是轮胎太大，坐车的时候被加了四张票钱。
三
我被捕了。
原因是回去晚了，引起了娘的注意。
到家已经快晚上七点了，天已渐黑。娘守在门口，姐姐已经吃完饭，趴在饭桌一侧做作业，旁边是盖着的碗。
在日光灯下，娘发现了我身上浑黄的肤色，便抓起我的胳膊，用三指指甲轻轻一刮。三道白色的印子便清晰地挂在胳膊上。证据确凿，我下河洗澡了！另外一个巨大的破绽已经显得不重要，书包还在家里。
我大意了。以前偷偷下河洗澡，回家前都要回交通站用清水冲洗一下脸和胳膊，以免江水泥沙干涸后在皮肤上形成证据。这次太赶时间，没来得及。
娘不揍我，而是用了更残酷的方式——沉默，这冷暴力比揍我一顿可怕百倍，我从娘眼睛里读出了深深的失望……
我最怕的就是娘对我失望，我一直很在意地维护着上进儿子的形象，因为我见过娘在人前夸我时的神采，多么精神和好看。
我招了！一招起来就特别顺滑，竟有隐隐的快感。我出卖了同志！我成了狗叛徒！
一连串的后果是，娘把情报通知了奶妈的娘，大双小双的娘，又告诉了爹，爹又通知了灶鸡儿的爹。
站长张乃木同志被拷打了，原因不是下河放滩儿，他在江边长大，下个河在他家不算什么事，罪行是伙同了我们几个，提供了犯罪工具，重点是被别人的家长找上门告状；王大双、王小双同志受刑了，他们是单亲家庭，娘养他们俩很不容易，如今遇了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两尸三命，他们的娘也就活不了了；只有赵吉同志虎口脱险，他爹忙着做生意，没空管他，后妈更是不想管。
见过风浪有过传奇的四个轮胎被奶妈的爹挨个处决放了气，垂头丧气地瘫瘪在角落。我们那段时间也活得瘫瘪，不再快乐。特别是我这个狗叛徒，更是直不起腰杆。反正从那件事以后，我看见他们就道歉，不管遇到什么事都道歉，连我请他们吃凉糕也道歉，道歉成了我不痛不痒很舒服的习惯。其实他们心里早就原谅我了，觉得我是个诚恳的好叛徒。奶妈说，你很啰唆！大双安慰我说，其实娘没打疼。小双再说，娘一个人打两个人，痛都被平摊了。
我们的地下交通站，就这样被敌人破坏了。
四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了船笛的意思：一声短，是请从船左舷会船；二声短，是请从船右舷会船；船长真瞧得起我们，拿我们的破轮胎当船了，而且还给我们用了官话，但我们也得听得懂啊。不过，我想船长当时也是吓坏了吧，他肯定没有想过自己一个开船的，还会差点出“车祸”。只有大船，气势如虹，从来不想知道我们的存在……
前不久已移民的灶鸡儿从加拿大回来，我们几个玩伴在一起喝酒烤羊，又说起了放滩儿的旧事，我道完歉，又多敬了大家几杯。小双喝醉了，嘴就不把风，说他差点撞船的时候吓流尿了，幸好在河里看不出来。奶妈说他在金碧天下小区建了新的交通站，欢迎大家多联络。灶鸡儿捂嘴笑，交通站？我也有，微信群嘛！哈哈哈……大双也指着奶妈笑，他又想当站长！哈哈哈……
不过他们从没说过豚鱼的事，就像从来没有看见过。
他们没看见过，我隐隐高兴，说明豚鱼只是为我而来。我时时会想起那条豚鱼，那条跟我仿佛有着某种联系的豚鱼，应该是从什么地方故意穿越而来，在江中等我相见。我一直认为它的出现绝不是偶然，而是我的命中注定。
我久久陷于这样的迷情，后来在日记里写了下面的话：
梦像一条蓝黑的江，水面氤氲缭绕，缥缈而虚无……
又听到那歌声，细腻而悠长，游丝般穿透烟霭，落入我混乱的迷梦。
又见那白色的身影，在遥远的水面舞蹈，在层层的雾纱后面，摇曳生姿……
水妖，或许是这世上最美丽最灵异的生灵。如《聊斋》中的白秋练，比人更善良无私，更有情有意。
那清澈透明的歌声，伴随着江浪的喃喃呓语，轻易湮没了所有高扬的矜持。
沉溺于妖的诱惑，或许，是人对人生的一次幸福的逃亡。
梦的深处是水，水的深处是梦的家乡。
……
白秋练是条白鳍豚精，我相信遇到的就是她。
我就像承认我是个狗叛徒一样，承认那就是我的初恋。
作者：徐华亮
朗读者：麦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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