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主任
口述/刘伟
姥姥去世，老舅没回来，给我大舅气的浑身哆嗦。
说，我老舅这个人，这辈子算是废了。
没良心。
我老舅小名叫三德子。
我三个舅舅，我妈是老大。
老舅是几个舅舅当中最淘的一个。
老舅就像长不大的小孩，性格有些顽皮。
有时候，也经常和我们一起玩。
我这个老舅，当年师范毕业后，在我们当地镇子里当老师。
老舅一表人才，长得很精神。
每天骑个自行车上下班，自行车上绑着个熊猫录音机，嘚瑟的很。
我记得，老舅那时候骑的自行车叫白鸽。
那时候非常流行。
老舅买回来，还特意和姥姥显摆一番。
自行车还被大舅踹了一脚。
把车尾灯踢碎了，说我老舅不着调，有钱乱花。
老舅这个人，花钱没节制。
他上班后，攒了几个月工资，就马上买了一辆自行车。
那时候，他应该是刚上班的，第一个买自行车的人。
我这几个舅舅，就我老舅有文化。
当我老舅买了自行车的时候，大舅和二舅就骂我老舅说，不懂得珍惜。
有钱为什么不攒着娶媳妇，给老太太花也好。
给老太太买点好吃的，买点猪肉啥的，不好吗。
自己买个自行车，嘚瑟什么。
我老舅当年思维比较开放。
用现在的话讲，比较时髦的一个年轻人。
没有攒钱的习惯，也没有给姥姥花钱的心思。
每个月发工资之后，就恨不得马上花掉。
买完自行车，再攒点钱，买个海鸥相机。
他也非常喜欢摄影。
我老舅是我们整个家族当中，让全家人最看重的一个。
因为他文化最高，年轻还帅气，工作还好。
大舅还指望他，出人头地，给家里改头换面呢。
结果，老舅天天嘚瑟，大舅经常骂他。
我妈妈的态度和我大舅一样。
对老舅也是张口就骂。
一般姐姐都疼最小的弟弟。
可我妈妈也是骂老舅，说他这个人不上道，不干正经事儿。
家族当中，就我爸爸和我老舅，他俩能处到一起。
两人有共同话题。
因为，我爸爸当年也是高中毕业。
那个年代，高中毕业，文化水平非常高。
爸爸和老舅两人经常在一起喝酒。
我老舅在镇子里教书。
后来，认识了一个对象。
当时，他把对象领回家了，给我姥姥看。
这个对象长得非常苗条，也非常漂亮。
当时，我们从外表看，以为这个女的应该是一个老师。
因为，我老舅也是老师。
可，这女的，一张口完了。
这个女的不会说话，是个聋哑人。
这给我大舅和二舅气坏了。
这个女人还没走，我大舅就给我老舅拽院子里，一顿大耳雷子。
大舅脾气非常暴。
我大舅跟我老舅年龄差将近20岁。
对老舅，和管教自己的孩子一样。
大舅在院子里，给老舅嘴巴子打肿了，大舅妈拦也拦不住。
大舅说，你怎么能领着个哑巴回家呢？
大舅坚决反对。
二舅没表态，但态度很明显和大舅站在了一边。
我妈妈也是，听大舅的。
坐在炕上织毛衣，不说话。
当时，我姥姥都还没等发表态度呢。
我大舅就命令大舅妈，把那女的给推出去了。
我老舅这个人死犟死犟的。
偏要跟这个女的处对象。
那个年代，我们整个家族在一起住。
大舅二舅，包括我爸我妈，都跟我姥姥住一趟房。
所以，家里基本什么事都是我大舅拿主意。
然后，我妈妈跟风。
我二舅负责站队。大舅妈负责执行。
大舅狂吼，你要敢把这个女的娶回家，就彻底跟你断联系。
我老舅什么都好，各方面都非常优秀。
就有两点。
一个是好嘚瑟，好显摆。
一有钱，就好买一点稀奇古怪的东西。
第二个，就是死犟死犟的。
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有一天，等大舅二舅都下地干活去了。
我老舅偷偷摸摸的骑车子回来了。
趁着我大舅妈出去挑水的空档，老舅跟姥姥商量，说要娶这个女的。
姥姥人心肠善良。
我奶奶活着的时候，行动不便，都是姥姥给洗衣服。
饭也是姥姥做好了，给奶奶送过去。
我姥姥是个思想非常开明的一个老人。
说，老儿子，只要你喜欢，就支持你。
你不要听你大哥和二哥的。
自己的事情，你自己说了算。
你要喜欢，你就娶上门。
你要没有钱，娘给你凑彩礼。
我老舅说，娘，这个钱不用你拿，我自己攒工资。
而且，对方这个条件，也不要什么彩礼。
差不多就行。
就这么，老舅偷偷的跟我姥把这个事情给定下来了。
我大舅二舅都不知道。
老舅拿了几块泡泡糖，给我也封嘴了。
突然有一天，我老舅骑自行车，就把这个女的给接回来了。
自行车上系着一个小铃铛，戴了个大红花。
老舅找了几个单位同事，骑着七八个自行车，大队伍就这样进村了 。
接亲队伍，也没敲锣打鼓，也没放炮。
我老舅，他经常做一些比较奇葩的事。
比如，他刚参加工作那会儿，骑车子把姥姥驮着去镇子学校大门口照相，臭显摆。
用他那个新买的海鸥相机。
给我姥姥折腾感冒了。
我姥姥毕竟也是岁数很大的老人了。
姥姥回来就受了风寒，病倒了。
给我大舅气直接肝儿颤。
其实，那个年代虽然很穷。
但是也达不到，骑自行车往回家接媳妇。
可，我老舅偏走偏门。
就这样，草率的骑自行车把媳妇接回来了。
然后，老舅自己从镇子里买的熟食和汽水。
在院子里摆了几张桌子，把姥姥从炕上抬出来。
和几个同事在院子里喝酒，这就算是结婚了。
中午，我大舅二舅干完活，扛着锄头回来吃饭。
一看，这家伙，搁院子里摆上席了。
这是谁家办席啊。
大舅上来，还捏了一块牛肉。
一看老舅胸前挂着大红花，大舅感觉不对劲儿，马上就气的浑身哆嗦。
那个年代，在农村，谁结婚，要是不摆宴席请村里人吃饭，要让人笑话的。
我老舅偷偷把媳妇领回家，然后，领几个同事搁院里，跟姥姥坐在一起办酒席。
我大舅一锄头，差点抡到老舅的脑袋上。
你这家伙，结婚这么大事，不通知村里，不通知家里人。
还在院子，就地摆上了。给你能的。
然后，大舅吼着大舅妈，赶紧给姥姥抬进屋，上炕。
大舅拿着锄头，就把老舅那张桌子给刨了。
我老舅是一个非常爱面的人。
结婚大事，他把同事请来了。他的好友好同事，再加上他对象。
我老舅这个气呀。
就跟我大舅院子里支楞起来了。
大舅来气了，头一次，老舅敢反抗。
大舅骂，你就是不孝。
这些年挣钱，家里你一分钱也不上交。
你娶媳妇儿，你也没经过大家同意。
她要是个健康人也行，回来种地也能出力。
她连话都不会说。
就这样，我大舅一来气，直接说，跟我老舅断交了。
我老舅进屋，给我姥姥磕几个头，抬屁股就走了。
我老舅结婚这个事，在我们村里传开了。
说我老舅没正形，没正事。
娶个哑巴回来，还不好意思办席。
那阵子，我老舅的压力特别大。
然后，把这个女的，领到镇子的宿舍去了。
那个年代，每个走读老师都有单身宿舍。
就这样，他和这个女的在单身宿舍，过上了小日子。
这女的就这样成了我老舅妈。
一到月底，老舅开支。
我老舅妈就骑车子，来给我姥姥送点好吃的。
送点饼干，麦乳精，罐头啥的。
老舅妈虽然不会说话，但心眼好使。
每次来，陪姥姥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走了。
老舅妈之前是看小孩的。
现在，这个职业叫幼儿教师。
她不是从小就不会说话，好像因为什么事被刺激了。
我大舅一看，这家伙，我老舅换路子了。
你不回来，你打发个女人回来。
男人也没法跟女人发火啊。
所以，后来，家里人就默认了老舅这个事。
每次，我老舅妈一回来，我大舅就领着二舅扛锄头上地了。
大舅妈被大舅使眼色，低着头就出去挑水去了。
全家人也不接待，也不反对，就这么个态度。
看见就和没看似的。
到晚上，大舅和二舅就出去，找地方睡。
一直好几年这样。
我老舅春节回来一趟，吃完饺子就走了，和大舅也不碰面。
突然有这么个情况。
学校里有个非常好的一个机会，想调我老舅去县里。
上县里，在那个年代，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啊。
那可是平常人一辈子都等不到的机会啊。
可，我老舅没经过家里同意，直接就把这个名额给让给别人了。
当时，我老舅妈在镇子里做小买卖，摆地摊卖菜。
我老舅觉得这样的小日子，过的挺好。
回来给我大舅气的，又给我老舅一顿骂。
你这个不争气的玩意儿，这样的好机会，别人等都等不到，你这不是作死吗。
那个年代，谁家要是有个在县里上班的。
全家族都跟着沾光。
老舅没听大舅的，说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我大舅气的直说胡话，发誓，再管老舅，他就自焚。
之后，我老舅妈得了一种病。
那个年代，很多农村人管这个叫癔症。
其实，就是精神出现了问题。
老舅妈不但聋哑，精神出现问题，还时而发作。
老舅挣的钱，都给老舅妈治病了。
有时候，姥姥还偷偷的接济我老舅。
这给我大舅气急眼了。
当初，劝你，不让你娶这个女人。
这可好，不但不会说话，现在精神还有问题。
你这不等于，找个拖累吗？
那时候，我们整个家族的条件也不太好。
大舅还指望我老舅，给家里扛旗呢。
没想到，老舅把挣的钱，全都给老舅妈治病了。
挣的工资自己根本都不够花，还要给人家治病。
我大舅已经发誓不再和老舅说话了。
就让我大舅妈劝我老舅。意思是，把这个女的放弃吧。
那个年代，其实很多这样的。
没想到，为了给老舅妈治病。
我老舅直接把学校的工作给辞掉了。和老舅妈在镇子上一起摆摊。
这给我大舅气的，躺炕上，三天没起来。
你找一个哑巴也就算了。
你把县里的好机会推掉，也算了。
如今，你敢把这个铁饭碗砸了，去摆摊。
老舅死犟死犟的，也不听我大舅骂街。
就接着跟老舅妈在镇子里摆摊。
挣钱给老舅妈治病。
一次，我大舅妈受姥姥打委托，偷偷的给老舅送钱。
大舅妈在镇子上，看了老舅的惨状，回来和大舅学。
大舅气的，去镇子上，拿锄头给老舅的摊位刨了。
说，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你这辈子就别想回家了。
我老舅看出我大舅伤心了。
然后，有一天下暴雨，他偷摸的回家，跟我姥姥认错，跪在地上。
娘，以后，我可能不会回来看你了。
如果我再回来看你，我大哥非得被我气死。
我姥姥也没说啥，你自己能养活自己，只要高兴就行。
我这边，你不用惦记。
你大哥，二哥都能养活我。
就这样，跟姥姥告别之后。
我老舅在镇子里跟舅妈接着卖菜，基本不回家。
可我舅妈那个病，老犯病。
犯病了，她就搁镇子里瞎嚯嚯。
动不动去捡破烂，动不动砸人家玻璃。
大舅气的，直接去和老舅谈判。
让老舅和老舅妈马上分开。
要不，两人就离远远的，离开东北。
我老舅也不是个熊人。
直接和老舅妈扛着行李走了。
据说，老舅临走管同事借了点钱，一路南下。
边走边治病，边打工边治病。
一晃十几年，老舅不回家。
每年过年的时候，我姥姥掉眼泪，搁炕上。
家里，我大舅不准任何人提我老舅。
老舅很多年也不怎么和家里联系。
就是偶尔，让我老舅妈从山东邮寄点地瓜干给姥姥。
我爸爸给姥姥送过去。
大舅拿着包裹，直接撇仓房了。
也不让我姥姥看。
怕我姥姥掉眼泪。
所以，好多年，家里发生什么大事小情，人情往来，几乎都没有老舅的份儿。
因为，大家知道，老舅经济上也困难。
到最后，姥姥得病了，实在不行了。
然后，我大舅让我爸，给我老舅拍电报。
让他赶紧回来，看一眼。
可那边一直也没有信儿。
我大舅骂骂咧咧，这瘪犊子，这辈子算是完了。
姥姥去世几年之后，我老舅妈回来了。
一个人回来的。
那个时候，我已经上中专了。
老舅妈回来，我大舅岁数大了，也没有那么大的脾气了。
我大舅妈给煮的饺子。
毕竟老人没了，也是一家人嘛。
我大舅妈说，三德子呢。
然后，我老舅妈比划，我们也看不懂。
我老舅妈会写字，拿个笔和纸。
写了个死字。
我大舅当时岁数已经很大了。
听完，一个跟头栽倒在院子里。
是不是真的。
我老舅妈又写了一个死字。
我看的特别清楚。
然后，我大舅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抽烟，双手直哆嗦。
原来，我老舅已经病死好几年了。
老舅那些年一直在山东打工，一直不赚钱。
说，想给我姥姥攒点棺材板。
也没有挣到，因为我老舅妈一直在治病。
住了两个晚上，我老舅妈去姥姥的坟头上磕几个头，就直接坐火车回山东了。
因为，那边还有孩子呢。
临走，我老舅妈和大舅妈住了一个晚上。
老舅妈给大舅妈留了一个手绢，里面大概有七八百块钱。
说是我老舅留下来的。
老舅妈写字告诉大舅妈，别挑理，老太太死的时候，三德子是实在迈不动步了。
手绢里，还有一封信，是我老舅写给我大舅的。
大概的意思是。
他很愧疚，不但没有给家族争光，找媳妇还找个拖油瓶。
对母亲的孝道也没有做到。
本想去外头打拼一下，也没有混出什么名堂。
我还记得，得知老舅没了的那个晚上。
大舅哆哆嗦嗦的，蹲在门槛上，抽了半宿的烟。
大舅去世前，坟埋在了姥姥坟头的边上。
大舅妈说，大舅死前，哭了一次。
说，我怎么那么没良心。
我弟弟当年，就是想离家近点，我还给他撵跑了。
其实，我大舅挺心疼我老舅的。
我姥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心肠好。
我奶奶是个聋哑人。奶奶生前一直由我姥姥照顾。
姥姥和奶奶处的和亲姐妹似的。
奶奶不会说话，偶尔帮姥姥干点针线活。
姥姥负责给奶奶洗衣服做饭。一直给奶奶伺候到死。
大舅心疼姥姥。
这也就是，我大舅为什么，不想让我老舅找聋哑人的原因。
大舅住院期间，还叮嘱我们晚辈，给老舅烧纸的时候，带个本子。
说，你老舅喜欢写写画画。
的确，老舅那时候非常喜欢文学，自己写过一些诗歌。
老舅活着的时候，大舅骂他是个废人。
大舅快咽气的时候，和我们说，你老舅这个人很有才。
只不过，都让我这个当大哥的，给耽误了。
老舅妈回山东之后，大舅让大舅妈每年都给老舅妈汇钱。
一直汇了很多年。
大舅住院的时候和我们掉眼泪，说，你大舅这辈子都欠你老舅的。
你老舅写信给我说，他这辈子没有什么远大目标。
当年，他没去县里，就是想离家近点。
可，我这个当大哥的，硬生生的给他撵走了。
让他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
最让我大舅难过的是，我老舅妈写字和我大舅妈唠嗑说，姥姥去世时候，我老舅接到了电报。
几个晚上不睡觉，一直咳血，骂自己没用。
说，当初想攒钱给姥姥盖个房子，姥姥的房子一直漏雨。
可在外头混了这些年，连回家的路费都没凑齐。
还有，大舅那时候一直骂我老舅没用，买个海鸥相机瞎得瑟。
可，我姥姥留给我们唯一的一张照片，就是我老舅给照的。
大舅住院的时候，指着那张照片说，看，你姥姥笑的多开心。
你老舅就随你姥姥。啥都往身上揽，心善。
大舅死后好多年，一次祭拜，妈妈掉眼泪。
妈妈告诉我，其实，我大舅不是我亲大舅，是我姥姥那时候抱养的。
可这些，我们晚辈好多年一直都不知道。
他们这些年在一起吵吵闹闹，骨血情仇，和亲姊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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