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简介
9号床吃完一顿红烧肉后爽爽地升了天，小彭说，他是有福的人。9号床"升天"后，新的9号床很快就搬了进来。这一位的年龄，有些过于了，才六十七岁就中了风，瘫在了床上，这么一来，四人病房里，他就是最小的"小阿弟"了。
"小阿弟"长着两道剑眉，头发都还黝黑浓密着，双目内抠，颧骨高高耸起，两颊凹陷，脸色是泛着黑气的黄。病房里有人进来，他会狠狠地朝那人扫上一眼，目光竟是恼怒的，扁薄的嘴唇紧紧抿住，嘴角往下撇着，两道法令纹深深地刻到下巴，面相便显阴郁，像是隐忍到了头，即刻就要动怒的样子。他让我想起曾经风靡的一款游戏，那只时刻愤怒着的、同时愁绪满面的小鸟。事实上，没人见过9号床真的发怒，他带着一脸怒气，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自始至终。
姑且把他叫做"小阿弟"吧，在这里，六十七岁的他真的非常年轻，年轻到会说话、有思维、有意识，还有欲望，吃的欲望。每次我喂父亲吃水果，他总会把他仰躺的脑袋扭向我，愤怒的目光射向我手里的一只阿克苏冰糖心苹果，或者一只橘色的赣南橙。我拿出一把小刀，开始削苹果皮，细条状的红色果皮从我手里垂下来、垂下来，又一截一截地断裂，最后，果肉完全裸露。"小阿弟"安静地看着，我的眼角余光里，他凹陷的双颊努动了两下，喉头有吞咽地起伏。就在我准备把整个水果切成小块的当口，他扁薄的嘴唇终于迟疑着启开：这只苹果很大。
他虚弱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仿佛羞于从口腔里窜出，这与他愤怒的表情极不般配。他没有用感叹或询问的句式，也不是祈使句，他只是发出判断，是陈述句，自说自话的感觉。我听见，我错误地以为，"小阿弟"只是没话找话。我继续切我的苹果，果肉在刀锋下发出脆爽的开裂声。就在整个苹果即将切完时，我听见身侧传来他更为虚弱的声音：拨我吃一块。
祈使句，我没听错，他发出了明确的要求。
我扭头看向他，他却并不让自己的目光与我接洽，而是垂着眼皮，眉头紧锁，脸上全是气恼的神色，仿佛有人逼着他，他是不得已才说出讨一块苹果吃的话，这让他感到无奈和羞愤。
我从切成块的苹果里挑出大大的一块，递向他。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接过苹果，塞进嘴里咀嚼起来，凹陷的两颊因为口腔的运动变成两个蠕动的瘪坑，暗黄皮肤包裹着的颧骨也随之一起一落地耸动。他锁着眉头，吃得亦是羞愤，没有感谢的话，也没有对苹果是否好吃有任何评价。吃完一块苹果，他把目光重新移到我的手上，持续羞愤地看着我手里的水果。
我站在7号床和9号床之间，右边是我那患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左边，是我
叫不上名字的"小阿弟"，床头卡上写着的病因是心脑血管栓塞，冠心病。对面，是正在无意识地敲击着床栏的6号床，和无时不刻打着呼噜的8号床。接下去，我就像一个托儿所阿姨一样，左一块苹果，右一块苹果，喂给两个如同婴儿般嗷嗷待哺的老头。
一年前，"小阿弟"中风，送医及时，抢救过来，却也再没有站起来，终日在床榻上躺着。其实早就在卫生院挂了号排了队，却等了将近一年才轮到，终于住了进来。他那三十岁出头的女儿每天来探望他一次，多是上午9点前，或者下午5点后，上班之前、下班之后的时段。女儿在父亲的床头坐上二十分钟，与护工小彭闲话几句，而后与躺在床上的父亲说"爸爸，明朝再会"。女婿呢？进医院那天是来过的，后来，就没怎么来了，都是要上班的人，家里还有一岁不到的婴儿，哪有时间总跑医院？女儿每天来看看他，很不错了。这是小彭的说法，她似乎总能懂得和体谅病人家属的困难。
不过，他老婆从没来过，不是不来，是没法来。小彭这么说的时候，难得压低
了嗓门，并且扫了一眼躺在床上持久愤怒着的"小阿弟"，凑到我耳边嘀咕道：坐牢呢。
我惊异于小彭神奇的能力，这也是所有护工的能力，病人的家庭状况，个人隐私，她是怎么知道的？似乎，万事在她们这里永远保不住秘密。
"小阿弟"住进医院的时候，他的妻子已经服刑两年多。很难说他的病不是妻子的事件引发，被判了十年刑，还有八年要熬，犯的是诈骗罪，按她自己的说法，叫集资，而且集的大多是亲戚朋友的资。她允诺亲友极丰厚的红利，人们知道，她在做大生意，有关地产方面的。那些年，只要靠上了房地产这一门生意，哪个不发财？时下的人，有工作的、没工作的，勤恳劳动的、懒惰潦倒的，人人都敢做发财梦。一夜之间变成富豪的，数数身边周围，好像还真不少啊！发了财的人介绍经验说，要敢想，敢做，要想办法拎到第一桶金。什么是第一桶金？第一桶金，就是鸡蛋，有了鸡蛋就能孵小鸡，小鸡养大了又能下鸡蛋，鸡生蛋、蛋生鸡，不发财才怪呢。不过，能拎到第一桶金的人，要有天大的胆量和魄力，更要紧的，得有天才的想象力，只有想不到的办法，没有发不了财的生意。好像，发财这件事，离每个人都不太遥远，一不小心，你就有成为富豪的可能，"小阿弟"的女人便是榜样，人们通过她这个成功案例，轻易地获得了胆量和魄力，一个个都变得有远见起来，深谙着"你不理财，财不理你"的道理，投资理财成了发家致富的最佳途径。难道不是吗？
"小阿弟"退休前是一家国有企业的职工，端铁饭碗的人，有退休工资，饿不死，却也吃不胖，好在没什么野心，只求日子平顺。他的妻子，却是个活泛的女人，看起来智商不低，还能说会道，原本在一家私营企业打工，说是做营销，累死累活，生活却没有多大改变。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就渐渐地起了变化，开始学会打扮自己了，穿得山青水绿，赴饭局、组酒局，谈生意，眼见着有了发财的迹象。真正是一个聪明而有魄力的女人呐！
那是人们对她傲娇的智商和能力的中肯评价，至于究竟如何发的财，却是谜。好在，她是一个慷慨的女人，她并不独享发财的机会，她愿意带领亲朋好友一起富起来，有饭大家吃，有财大家发。集资的号召很轻易地就得到了广泛的响应。其实，她早已美名远扬，更多人自动找上门来把钱交给她，认识她的、不认识的，拐弯抹角托人介绍来，纷纷拿出家底，投资到她的生意里。
然而，"小阿弟"却和他的女人不同，他认命，小富则安，无甚大志。可他左右不了她，只能远远地关注着独自闯荡江湖的妻子，只把自己做成一个默默无闻的内当家。他做得很好，近乎于"贤惠"，妻子当然做得更好，眼见得日子越过越好，家底越来越厚，上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女儿的未来归宿，完全有了挑拣一番的资本，婚事更是办得隆重体面。妻子说：就一个女儿，我要把排场做得大一点。
女儿嫁得很风光，八部清一色奥迪A6，一部宾利领头，婚车队一路开到陆家嘴，黄浦江边的国际会议中心，酒席8888一桌，龙虾、鲍鱼、大闸蟹、法国波尔多葡萄酒、茅台、五粮液……可谓中西合璧、美轮美奂。婚礼场上，他的女人被她的客户、生意伙伴，或者，希望她提携发财的亲戚朋友们围绕着，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他呢，站在她身边，像个蹩脚的跟班，连寒暄客套都不能胜任。他终究还是没有培养出属于富人的底气，脸上便时时流露出落寞与发愁，微弱，却也显然。其实，那只是他天生的相貌吧，嘴角始终往下挂着，像是随时在生气，浓郁的剑眉和突爆的眼球又使他面相带凶，一副愁苦而又不服气的样子。他的女人，肯定也已习惯了他那副时刻生气的面容，或者，她压根就看不见他溢于言表的担忧和焦虑，她正意气风发地做着她的女老板呢。
然而，发财的奥秘终归还是被揭穿了，她被告上了法庭，涉资巨大，被判了十年，罪名是诈骗。谜底揭晓的时候，人们大跌眼镜，事实的真相是，她自始至终没有做成过任何生意，所有赚钱的路数和一桩桩她嘴里描述的地产生意，似乎全都来自她的虚构。她最大的本事，就是让人们怀揣着希望为那些想象中的生意投下资金，然后，她用别人的金钱把自己的生活装饰成雍容华贵的样子，于是，那些想发财的人们趋之若鹜地投奔于她。其实，她的道门，和那些贷款、融资、集资做生意的，又有什么区别呢？世间的生意哪一桩不是用别人的钱做起来的？她只是差了那么一口气，她汇聚了别人的钱财，接下去的生意却没做成，她把别人送来准备孵小鸡的鸡蛋炒了吃了，那些鸡蛋没有履行孵小鸡的职责，更是没有完成"鸡生蛋、蛋生鸡"的远大目标。她差的，就是那么一口气，使鸡蛋孵出小鸡的那么一口气。告她的自然是投资给她的熟人，她想发财，他们也想发财，可是这中间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那些做着发财梦的人们，一概无法想象……
这一关就是十年呐，不晓得他能不能熬到她出来……小彭叹了一口气，我禁不住看了9号床一眼，还好，他闭着眼睛。其实，小彭的叙述远比我的记录琐碎得多，并且没有明确的时间线，但我还是通过自己的脑补听懂了，我把零零碎碎、前颠后倒的故事拼凑起来，重新排序了一番，故事顿时通顺多了，只不过，很多词句并不是小彭能说出来的，诸如"勤勉"、"慷慨"，或者"左右逢源"、"游刃有余"，这些，都是我在理解了小彭的意思之后的翻译，她说的多是土话，越是说到精彩处与困惑处，她的土话使用率越频繁。
小彭与我讲述的时候，我们就站在父
亲的床脚边，"坐牢"两个字，小彭确是放低了音量，可是接下去，她越说越来劲，声音不可抑制地响亮起来。9号床就在7号床旁边，三米不到，我很担心被"小阿弟"听见。我们议论他人隐私，甚至不是在他人背后，我们当着他的面揭他的伤疤，这几乎是缺德的，如果被他听见，我会觉得羞愧与尴尬。我提醒小彭，可不可以到病房外面去讲？可是小彭并不担心：他啥都好着，就是耳朵聋，平时我和他说啥他都不答应我，不是聋是啥？
小彭依然声色并茂地叙述着，我时不
时地瞥一眼躺在9号床上的他。他始终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想为我们谈论的话题流露尴尬，抑或，他不想面对我们的尴尬。可是，尽管闭着眼睛，他那张颧骨高耸、两颊凹陷的脸，却还一如既往地愤怒着。真是不可思议，他上辈子是怒神吗？我很是疑惑，他这副面孔，究竟是天生的，还是从他的妻子出事开始的？或者，从他中风，躺倒再也起不来的那天开始的？他脸上除了愤怒，曾经有过别的表情吗？假如抽去愤怒的表情，那将会是一张怎样的脸？他会笑吗？在女儿的婚礼上，他笑过吗？
我从未见过他笑，他时刻愤怒着，即
便是在问我讨一块苹果吃的时候，或者，闭着眼睛睡觉的时候。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怒神的耳朵是聋的,这很好子,我想,这样他就可以拒绝听见很多不喜欢听的声音,这是他的自我保护机制吧?这些年,他大概很少能听到令他愉悦的声音,于是,他干脆让自己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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