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山羊

2022-10-27 19:44:5523:26 84
声音简介


白天,全山村的孩子都上学去了,只有丁丁一个人在放 羊。但丁丁并不感到孤独。天空的云,水里的鱼,树上的鸟,草丛里的野兔或虫子,都是他的伴儿,还有就是那群羊。他跟每一只羊都是朋友。他熟悉它们中的任何一只。他甚至在心中为它们都起了一个名字:石头、麻雀、水桶、锤子、刀……

“刀!”他会叫道,一只两岁的公 羊就会跑过来。

“水桶!”他会叫道,一只胖胖的老山羊就会慢 慢地走过来。

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明白他在叫什么,只有 羊 明白。

在丁丁眼里,这世界万物都有生命,万物其实就是一物。他好像知道有一种语言——这语言就在天地间,它在群山中传播着,在小草与小草之间传播着,也在万物与它之间传播着。他能听懂,一字一句。

这天,一头乱跑的猪在村前的空地上叫喊着。

丁 丁正好赶着羊群路过,听了听,对猪的主人说:“你……你们家……你们家的猪……唱歌!”

猪的主人正在抽烟,听了丁丁的话,大笑,被烟 呛 着了,连连咳嗽,一边咳嗽一边 笑。

但丁 丁坚持说:“猪,唱歌!”

猪的主人连连点头:“对对对,猪在唱歌,我们家的猪在唱歌!”

丁 丁 用 手指指那头大肥猪:“听!”

“听到了,听到了!哈哈哈!……”猪的主人靠在一棵大树上,笑得不住地扭动 身子,仿佛身上有许多虱子,让他痒得难熬,直想靠在树上来回摩擦解痒。

丁 丁赶着他的羊群走了。

猪的主人想起来就笑,笑个没 完。

有人问他笑什么,他只说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们家的猪在唱歌!”

别人听了莫名其妙:“哎,你是个傻子吗?”

猪的主人连连说:“是是是,我也是个傻子!”

赶着羊群的丁丁却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很认真地说:“猪,还在唱歌呢,但不好听。”

太阳已去了山那边,丁丁将羊赶到离家不远的草地上,让它们吃这一天最后的草。其实,它们已在山坡上吃饱了,现在只是随便吃一些,一只只,都很满足,都很悠 闲。

晚风微微,觅食的乌鸦,正飞往它们休息的老林,远处的山丘上,两只兔子站立了起来,像是在特意摆出一个姿势来让人观 赏。

瞎眼山 羊 静 静地头朝西方,已经 有好一会儿了。

只有丁丁知道,瞎眼山羊能辨别出日出的东方和日落的西方。月起月落,它都能感觉到。羊是盘锁养的,但盘锁并不知道这一切。

瞎眼山羊面对的是被霞光浸染的西边的天空。

霞光里有几株大树的剪影,还有几只大鸟的剪影。世界正 变得越来越安静。

就在这时,瞎眼山 羊 仰起脖子,“咩咩咩”地叫 唤起来。

盘 锁 要 帮 丁 丁一起赶 羊回家,走过来了。

丁 丁坐在草地上,静静地望着瞎眼山 羊。

盘锁冲着瞎眼山 羊:“瞎羊,胡叫什么呀!”

“唱歌!”丁 丁 说,“它……它唱歌!”

盘锁笑了。

丁 丁指着瞎眼 山 羊:“唱歌!”

“羊不会唱歌的。”盘锁说。

“唱歌!它!”丁 丁坚持说。

“好好好,就算是唱歌。”

“唱歌!它!”

丁 丁聚精会神地听着。在他听来,在这片天空下,所有的歌声,都不如瞎眼山 羊的好听。瞎眼山 羊一唱,他就会忘记一切。瞎眼山 羊的歌很迷人。他已一次又一次地听它唱歌,在溪边,在山坡,在树下,在山顶的岩石上。歌声让他兴奋,让他激动,甚至让他流泪。

瞎眼山羊一直唱到霞光淡去,天地间一片灰蒙 蒙的。

盘锁和丁丁赶着羊群往家走时,丁丁还沉浸在瞎眼山 羊的歌声里。

盘锁就在心里笑话他。

这天下午,阳光明亮,山风不紧不慢地吹着,四周没有人声,瞎眼山羊头冲天空,又“咩咩咩”地叫唤起来。它的样子十分好看,并且高贵。雪白的毛在微风中起伏,风大些时,身上的毛会翻动,形 成一些小 小的旋涡。

侧卧着的丁丁一直在嘴里嚼着一根草秆,听着听着,他的嘴巴不动了,慢 慢坐了起来。

瞎眼山 羊的声音忽高忽低,忽快忽慢。

丁 丁 站了起来,吐掉草秆,走 向瞎眼山 羊。

他看着瞎眼山羊,看着看着,也冲着天空唱了起来。在别人听来,这声音也许根本不是歌声,而是一番喊叫。

瞎眼山羊的声音与丁丁的声音,此起彼伏。过了一会儿,丁丁一边唱一边将所有的羊都轰赶起来。那些羊仿佛也认为瞎眼山羊在唱歌,并且唱的是一首让它们兴奋的歌,竟然在草地上 又 蹦 又 跳。

山下的人们 往 山坡上看着。

盘锁的妻子早在看着,她对盘锁说:“说不定,那瞎眼山 羊 真是在唱歌呢!”

盘锁笑 笑:“也许吧。”却把头摇摇……


每天,盘锁都会抓着一张十块钱的纸币,在丁 丁面前 晃上几晃,然后给他,再由他自己放进一个瓦罐里。

那只瓦罐 放在丁 丁的床头。

晚上睡觉前,丁 丁总要把瓦罐里的钱倒出来数一数。别看在其他方面,他对数字比较迟钝,可一接触到钱,他就特别的敏感。随着数目的增大,他的快乐也在增加。他将这些钱,跟找弟弟密切地联系在了一起,这既是盘锁夫妻两个向他不停地灌输之后的意识,也是他自己的体会。

他会把钱 罐抱在怀里进入梦 乡。抱着瓦罐,那一觉才会睡得很 香。

他更加认真地放 羊。他总是带着羊 往有好草的地方 跑。盘锁家的羊,成了全村养得最好的羊。

丁丁喜欢他的羊。他赶着它们去寻找 上 等的草地,一路上 总在与它们说话。在丁丁眼里,羊和人是一样的,它们只是叫“羊”罢了。

丁丁也会向羊唱歌。他的歌是他心中的歌,只是他一个人的歌。在别人听来,也许他唱得十分难听,但丁 丁每次唱起,都很 动 情,仿佛他唱的歌是这天底下最动 听的歌。

那些羊居然在他唱歌时,一只一只地都竖起耳朵来。

丁丁从来也不怀疑他的羊们是否能够听得懂他的歌,它们就像他能听懂它们的歌一样。他要求羊 们也唱,羊 们就“咩咩咩”地叫,此起彼伏。在别人听来,这就是羊叫,但在丁 丁听来,羊们的叫声,是呼应他的歌的,它们唱的都是歌。

对瞎眼 山 羊的照料,丁 丁做到了无微不至。

其他的羊,都是自己找草吃,而瞎眼山 羊却经常会享受到丁丁专门给它割来的草。那时,瞎眼山 羊一边吃草,一边 甩打着尾巴。

“吃吧吃吧,”丁 丁心里说,“吃完了,我再去给你割。”

有几只羊走过来,想吃现成的,丁 丁挥挥手:“去!去!你们的眼睛好着呢!”

走悬崖峭壁时,丁丁怕瞎眼山羊掉下去,总是蹲下来,然后将脑袋从羊肚子底下钻过去,把它横着 扛在肩 上。

瞎眼山 羊很配合,知道主人是为了它,很安静地待在他的肩上。

这个情 景,使山村的许多人感动了。

“虽说是个傻子,可比一般人都心善。”

“傻子怎么了?傻子比那些正常的孩子差吗?一点也不差!”

……

盘锁夫妻俩更是喜欢这个傻子。

妻子说:“我愿意养他一辈子。”

盘锁摇摇头:“不可贪心。他有弟弟,还有奶奶,他有他的家。”

这段日子,盘锁实际上一直在帮丁丁寻找他的弟弟、他的家。找弟弟很难,谁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呢?找家还是可能的,因为家是固定在那儿的,也不会走掉。但四方打听,也没有打听到一个叫油麻地的地方。要么那地方太小,一点名气也没有,要么就是那地方离这里实在太远了。盘锁的寻找,已经超出四百公里了。他请 小学校的老师起草了一个寻人寻家启事,然后印了五百份,远远近近地都贴了出去。电线杆上、城里的电话亭 上、公 共汽车站,到处都有盘锁贴的启事。

“尽量帮他找吧!”盘锁说,“实在找不到,又有什么办法?我们 养着就是!”

盘锁的妻子由衷地说:“我喜欢 这个傻子!”

“谁 说不是呢?”

但丁 丁心里却始终有个弟弟——有个走散了的弟弟。这个弟弟会时不时地出现在他面 前。

这天,他坐在山 顶 上,又看到了当 当。

当当光着屁股向他跑了过来。是在油麻地的田野上。是夏天,满世界发绿。当当跑过来说:“那边,蛇!”他对当当 说:“光屁股,羞!”他用眼睛看着当当的腹部,当当连忙用双 手捂在了那里……

他笑了起来。他一笑,当 当忽然不见了。

他立即不笑了,就坐在那里发愣……

也就在这个时候,瞎眼山 羊走开了。

瞎眼山羊很长时间没有听到铃铛声了,以为丁丁走远了,就去找丁丁。是从山上往山下找。它艰难地行走了一阵,就停住了,在想:我往哪儿走呢?它“咩咩咩”地叫了几声,可是丁丁没有听到——丁丁正在看着光屁股的当当呢!他什么也听不见。

瞎眼山羊尝试着继续往前走。它的四蹄之下,都是碎石,刚走了几步,碎石乱滚,它摔倒了,然后“骨碌碌”往下滚去,也不知道滚出去多远后,身子落在一大堆软 绵 绵的地方——那软绵绵的地方,是由一年一年的落叶堆积而成的。

瞎眼山 羊已浑身是伤。它挣扎着起来,“咩咩咩”地叫了起来。

回答它的,是风吹过林子时发出的“呜呜”声……


丁丁发现瞎眼山羊不见了,一边摇着手臂,让 铃 铛“丁 丁 当 当”地响,一边四处寻找着。

其他的羊一只也没丢,独独丢了瞎眼山 羊。

丁丁一直找到太阳落山,也没有找到瞎眼山 羊。

盘锁见丁丁还没有赶着羊群回来,对妻子说了声“我去找他”,连忙往丁丁平常放羊的地方 找来。

天快黑时,盘锁才在一座后山坡上找到丁丁。当时丁 丁 正“呜呜”地哭着,还在草 丛中、岩石间找着瞎眼山 羊。

盘锁明白了丁丁迟迟没有回家的原因,把手放在他肩上 说:“丢了就丢了吧,它一个双眼瞎,迟早总要走丢的。”

丁 丁 摇 摇头。

“你都找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找 着,现在天黑了,你又能往哪儿找?快点回家吧,明天,我和你一起找。”

丁丁不同意,在他看来,怎么可以让瞎眼山羊在外 面 过 夜呢?

盘锁没办法,只好陪着他继续找。

又找了两座山,盘锁终于发脾气了:“不行!你必须跟着我往回走了!你光 惦记着瞎眼山羊,怎么不想还有那么多羊呢?这么半天,它们一直跟着你跑,都 快累死了!”

盘锁的后半句话,让 丁 丁暂且放弃了寻找瞎眼 山 羊的念头:是啊,这么多 羊,总得回家呀!

他们赶着羊往回走了。淡淡的月光下,盘锁的身 影是黑的,丁 丁的身影是黑的,那些雪白的羊,也一只一只都是黑的,黑团团,墨团团,一团 又一团。

丁丁不肯吃晚饭。当盘锁像平常一样,笑嘻嘻地将十块 钱举在他面前时,他看也不看,只把脸 冲 着 墙壁。

夜深人静,等盘锁夫妻俩睡 着后,丁丁轻轻推开后窗,轻 轻跳了出去,然后控制住铃铛,不让它作响,穿 过村 巷,直往 山里跑。

细长的黑影,像是夜的精灵。

丁 丁 往前不住地跑着,一点不犹豫,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在牵引着他。

一串铃铛的声音,洒在山路上,洒在月光下。那声音像是一粒粒铜豆子。

他没有往白天曾走过的山 上跑,而是跑向了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山 沟里。

没有风,只有一轮明月。树早已脱尽了叶子,月 光下,它们黑色的枝枝丫丫,像无数黑色的叉子,又 像是一张 张黑色的网子。

枯草丛里,不知是什么小动物,闪烁着幽蓝的光,听见丁 丁的脚步声,一忽闪,像 灯一样灭了。

丁丁爬过一座山,然后顺着山坡往下跑,好像后面有双大手在推动着他。他越跑越快,到了后来,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呼呼”地往下跑。正跑着,脚下被枯藤绊了一下,他企图不让自己跌倒,向前晃悠了一阵,最终还是跌倒了。他想爬起来,但没成功,只好闭起双眼,由着一股力量,“骨碌骨碌”地向下滚 动着。

那滚动的样子,几乎与瞎眼山 羊 往下滚动的样子一模一样。

铃 铛 声也在山坡上 滚 动着。

滚动终于停止:他的身下,是厚厚的落叶。多 少年积累成的落叶,特别像一张松软的床。他的身体,有好几处都在疼 痛,但与这张“床”给他的安定和舒适相比,这几处疼 痛几乎算不得什么了。

丁丁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甚至忘记了刚才充 满危险的滚动,仿佛,很早很早之前,他就已经 躺在这里了。

月亮安静地走在天上。好 像不是它在走,而是云在走。

月光下,不时地飞过几只大鸟。那大鸟很清瘦,黑色的影子,好 像是用 剪子剪出来的。

太安静了!

丁丁举起胳膊摇了摇:“丁 丁 当 当”“丁丁当 当”……

就在这时,他好 像 听到了几声“咩咩”声。

他没有立即爬起来,而是侧耳听着。

“咩咩……”

他立即坐了起来,并不住地、有力地摇着胳膊。

传来一阵“沙啦沙啦”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动物在落叶上 奔跑。

丁丁站了起来。他看到,一个黑团 团,正在跑 向他。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瞎眼 山 羊!

瞎眼 山 羊 撞在一棵大树 上,跌倒了。

丁 丁飞跑过去,然后双膝跪在树叶上,用双 手 抱住了瞎眼 山 羊。

这条 山 沟 叫桦树沟。

那地上的落叶,都是桦树的叶子。


丁丁走不动了,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望着瞎眼山 羊:我们今天只能在这儿过夜了。

他躺了下来。

瞎眼山 羊卧在了他的身 旁。

丁丁抚摸着瞎眼山 羊: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这是什么地方呀?

瞎眼 山 羊 扇 动 着耳朵。

他和瞎眼山 羊互相偎依着,过了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 着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不远 处传来“沙沙”声。

瞎眼山 羊看不见有什么东西在落叶上行进,但它对声音似乎十分地敏感,立即支棱起两只耳朵。

“沙沙”声 又没有了。

可当瞎眼山羊刚把耳朵松弛下来,那“沙沙”声 又 响起来了。

不远处的桦树下,一前一后,有两对冷丝丝的眼睛 正 闪 烁 着 光 芒。

丁丁已进入梦 乡。他的梦 乡里,无非是当 当、奶奶和油麻地。这是他永 远的梦。

他梦 到了当 当 奔跑在春 天的油菜花 田里——

油菜花热烈地、蓬勃地开放着。

他们把油菜花踩倒了。

油菜花田的主人拿了一根棍子在后面追赶着他们,并 朝他们骂骂咧咧。他们 身子一矮,藏到了花海里。四周,是一片蜜蜂的“嗡 嗡”声……

那两对目光在移动着,有时碰在一起,好像在密谋什么,有时又分开,好像有什么分工似的。

随着“沙沙”声一点一点地逼近,瞎眼山羊越来越警觉,并开始微微发抖。而他的主人,却还在梦 中和他的弟弟在油菜花田里疯 玩着。

两对目光由原来的豆粒大,渐渐变得有山雀蛋那么大了。

一阵“沙沙”声之后,就是一番死一般的寂静。寂静之后,又是“沙沙”声。

瞎眼山羊开始控制不住地浑身哆嗦。这种哆嗦震动着丁丁,终于使他醒来了。当他把手放在瞎眼山 羊的身上时,那种激烈的颤抖一下子使他完 全 醒来了!

两对目光 亮在黑暗里。他从没见过狼,也不知道害怕狼。他甚至连这世界上有一种叫“狼”的动物都不知道。

他望着这两对眼睛,想到了油麻地的狗:黑夜里,狗的眼睛就是这 样的。

他甚至有点喜欢看到这样的目光。

“你们是谁?”

两对目光 闪 烁 着。

“你们来这里干 什么呢?”

两对目光 变换了一下方向,好像在对望,又好 像在说:“这个孩子好傻哟!”

丁丁不睡觉了,盘腿坐在那儿,望着两只狼。

偏僻的桦树沟,孤寂的夜,看到两对特别的目光,对于丁 丁来说,这是件很迷人的事情。

丁丁饿了。他想起他的口袋里还有一块牛肉干。那是盘锁的妻子塞到他的口袋里,让他在放羊回来的路上吃的。但因为找瞎眼山羊,他忘记吃了。

他把这 块肉干掏了出来,用坚固的牙齿撕下一条,然后有滋有味地大嚼起来。

两只狼 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但喉咙里不时地发出“咕嘟”声,很像是在咽口水。

丁 丁 朝它们 笑 着。

两只狼 向 前走了几步。

丁 丁:你们也想吃吗?

两只狼互相 望了一眼,又一起望 着 丁 丁。

丁丁向两只狼招了招手:想吃呀,想吃就过来吧。

两只狼居然真的向 前走了几步。

瞎眼 山 羊 站在丁 丁的背后,瑟瑟发抖。

丁 丁把干肉条举在两只狼的面 前:过来,过来呀!……

狼没有再往 前走。

丁 丁就把肉干 往 前 面的落叶上一丢。

狼 看了看丁 丁,然后一前一后走过来。

丁丁用手指点了点落叶上的干肉条:吃!吃!

前面的那只狼嗅了嗅干肉条,然后一口咬住了它。后面的那只狼 连 忙 跑过来争 抢。

丁 丁 赶紧掏了掏口袋,居然又找出一根干肉条。这是 前 天的一根,他忘了吃了。他把这根肉条扔给了那只没有 抢 到肉条的狼。

两只狼都有了吃的,不用担心对方争抢了,它们把前爪伸在前面,趴在地上,慢慢地咬嚼起来。

丁 丁就一直笑 着。

丁丁的眼里,两只狼,也就是两条跟狗差不多的动物。

狼吃完了,没有走,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待在离丁 丁和瞎眼山 羊不远的地方。它们看也没看瞎眼山 羊。那样子,好像打算今天夜里,就跟丁丁一块儿歇了。

丁 丁也躺下了。

瞎眼 山 羊 却一直在哆嗦,但比原 先好多了。

月亮正走到桦林上空,久久俯视着桦树沟里的这幕景 象。

天亮了,丁 丁睁开眼睛时,看见两只狼正向 桦林深处 慢 慢 走去。

盘锁带着几个村里人,在桦树沟找到丁丁和瞎眼山羊之后,都感到不可思议:在野狼出没的桦树沟,待了一夜的丁 丁和瞎眼山 羊居然没有受到丝毫的伤害!

一连几天,村里的人都在议论这个奇迹……


初冬的一天中午,丁丁在把羊往一片阳光充足的平地上赶时,发现瞎眼山羊不时地掉队,心里觉得奇怪,站在那儿等了它两回后,突然浑 身 颤 抖起来:他手 腕 上的铃 铛不见了!

听 惯了铃铛声的瞎眼山羊,正是因为听不到 铃 铛 声,才不时地掉队的。

丁 丁不住地用一只手摸着一直戴着铃铛的那个手 腕,仿佛不相信铃铛不在那里似的。等终于相信了铃铛不在手腕上时,他一下快疯掉了!

他丢下羊群,不住地、极其混乱地跑动着。一边跑动,一边“嗷嗷”叫,一边慌慌张张地寻找。

盘锁听到了丁丁的喊叫声,扔下手中的活儿,急忙跑了过来,老远就问 丁 丁:“怎么啦怎么啦?”

丁丁不回答,像一只急切寻找食物的小狗,低着头不住地向 前走。

盘锁跑到他跟前,大声问:“怎么啦怎么啦?!”

丁 丁 望着盘锁,眼泪“哗哗”流了下来。他向盘锁举起那只一直戴着铃铛的手:“铃……铃铛……丢……丢了……”

盘锁一把抓 住他的胳膊,见没有铃铛,又一把抓住另一只胳膊,见也没有铃铛,说:“想想!好好想想,丢在哪儿了?”他一个劲儿地安慰他,“别急,别急,总 能 找 到的,你好 好 想 想!”

丁 丁已经 完 全不能安静下来想了。

从早上到现在,他带着他的羊群去过水 边,涉水走过一条小溪,去过山坡,去过一片树林,走过 长 长一条村 巷……

他根本不记得最后一次听到铃 铛 声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了。

盘锁和他一起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着。丁丁急得在地上乱蹦乱跳,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

盘锁的妻子也来了。她搂着丁 丁的肩膀,不住地说:“能 找 到 的,肯 定 能 找 到 的。”

村里的人,远 远地见他们三人弯着腰东寻西寻的,觉得很奇怪:“他们在干 什么呢?”

不久,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说:“不就是一个铃铛嘛!”有的说:“话大概不能这么说,我总觉得,那铃铛跟这傻子有不一般的关系。”觉得铃铛不算 什么事的人,想了想说:“也是呀!”

于是,就有好几个人过来帮着一起找。

八九个人,一起找了差不多一个下午,将今天 丁 丁去过的地方 都 找了,就是不见铃 铛。

丁 丁一直在哭。

放 学了的孩子们都没有回家,一个个都加入了寻 找 铃 铛的行列。

天黑了,人 们 渐渐散去,回家了。

盘锁夫妇二人怎么也劝不了丁 丁暂且放弃寻找,只好在月光下继续找着。明 明知道,这样的天色,即使铃铛就在眼前,也未必能够看见,但还是弯着腰寻找着。目光也早已疲倦、麻木,没 有 什么反应了。

盘锁看了看西去的月亮,对妻子说:“不行!必须让他回家了!”

他和妻子一人抓了丁 丁一只胳膊,硬 将他拽 向家中。

丁 丁不住地挣扎,不住地啼哭,不住地喊叫着:“铃铛!铃铛!……”

快 到家门口时,不知道是他累了,还是因为他已经暂且放弃了寻找的念头,不再挣扎,也不再啼哭和喊叫,在盘锁夫妇的扶持下,摇摇 晃 晃地走 向家中。

晚饭,丁 丁 说 什么也不吃。

无论盘锁夫妇怎么劝,他就是不肯看一眼饭菜。

一木桶 温 水 准备好后,他倒没有拒绝,脱了衣服爬了进去,将 整个身子埋在水 中,只露出一张 满是泪痕的脸。

像 往常一样,盘锁坐在矮凳 上,不时地往 桶里续水。盘锁说:“你别急,不该丢掉的,它最终都会回来的。铃铛就是铃铛,不会长翅膀飞走,它只是在哪儿待一会儿……”

丁 丁居然睡 着了。

盘锁夫妇二人将他从 水 中抱出,擦干他的身子,直接将他送 到 床 上。

这么多天下来,盘锁夫妇从 丁 丁的只言片语中已经差不多知道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他们已隐隐约约地觉察到铃铛对于丁 丁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是他的名字,它是他和他弟弟当当的联结,它是他的魂,它是奶奶的眼睛。

“万一真的找不回来,这可怎么得了!”盘锁的妻子忧 愁地说。

“找不回来也得找!”盘锁说,“不然,等于要他命了!”

深夜,整个山村都在酣睡中时,丁丁一惊,醒来了——醒来就去摸手腕,摸了一阵不摸了,却下床了。他推开后窗,跳进了月光里,然后开始了已中 断的寻找。

他没有哭,没有喊叫,只是像幽灵一般,在远离油麻地也许数百公里,也许上 千 公里的山区游 荡 着。

他深 深地弯着腰,几乎将脸贴到地面 上。

“铃铛!铃铛!……”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唤着。

走进长长的村巷,隐隐地听到有浑厚的鼾声从人家的窗缝里传出,一条狗跟了上来,在他前后奔跑,但不叫一声。去了小溪,月光下的小溪,银光 闪 闪,几条夜游的小鱼,在这片银光里,又是更亮的银光,银光游动在银光里,很迷人。去了树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叶子都在地上堆着,踩上去“沙沙”响。然后就往 山坡上爬——他和羊群在山坡上待了很久,还疯了很久。大月亮,在天上 慢 慢地转动,但他无心看它,只知低头寻找他的铃铛。一边 找,耳边不断地响着铃声,有他的,也有弟弟当当的:“丁 丁 当当,丁丁当当……”夜深人静,响得分外 清 脆。

累了,他就在草 丛 中 躺一会儿。没有风,有 点 冷,但不算太冷。

起来再 找。

一定 要 找 到!

天将亮时,村里的人被山坡上声嘶力竭的号哭声 惊 醒了!

一个傻子的哭声,与常人大不一样。那声音既是人的,又是 小 动物的。一声连一声,高高低低,把山 上的石头都哭得有 点不安了。

盘锁夫妇一边 穿衣一边 往外 跑……

当村里人于晨 光 中看到他们三个人又在弯腰寻找时,一个一个地走了过来。太阳 升起后,差不多全村人都出动了,漫 山 遍野都是人,全都弯着腰,无声地寻找着。这也许是这个小 山村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集体寻 找,仅仅是为一个铃铛,一个外 乡傻子的铃铛。他们差不多像篦子一样把凡是丁 丁走过的地方 都篦了一遍。

几十个男人走进小溪,一排站好,从 小溪的这头,慢慢地找到小溪的那头。水里的游鱼觉得十分奇怪:这些人在干 什么呀?

最终也没有找到。接下来的几天,丁 丁不哭不叫,不言不语,只是不吃不喝地蜷在床 上。那样子,才 像一个十足的傻子。

痴子!

这天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当时阳光明 亮得让人不敢抬头望天空,昏昏沉沉的丁丁听到远处的山坡上瞎眼山 羊在一个劲儿地叫:“咩咩咩……”那声音很兴奋,很欢喜。丁丁这才想起,他已有几天不放 羊,不与羊们在一起了。他从床上摇摇晃晃地起来,走出了屋子。

那时,瞎眼 山 羊 越发地叫得欢 闹。

丁 丁觉得,它是在叫他呢!

盘锁在放 羊。他冲着瞎眼山羊吼了一声:“叫 什么叫!瞎 羊!”

瞎 眼 山 羊依然在一片 灌木丛 前 叫着。

丁 丁十分吃力地爬上了山坡。

瞎眼山 羊听到了丁 丁的脚步声,跑了过来。当它碰 到 丁 丁 后,又 掉 转头,往 灌木丛 跑去。

丁 丁 跟了过去。

在离灌木丛十几步远的地方,他忽然听到了铃铛 声。声音很小,时续时断,但是,他还是听到了。

他猛 跑 过去!

瞎 眼 山 羊不叫了,只是不住地转 动 着 身子。

丁丁那双几乎熄灭了的眼睛忽地亮了,浑身 颤 抖不已:铃铛挂在一根细细的枝条上,正在微 风 中 轻 轻地摇 摆,发出 轻 轻的声 音!

盘锁跑过来时,丁 丁正一边抱着瞎眼山 羊,一边 用力地摇着 铃 铛……


春天从 东 边的山沟沟里,无声无息地流淌到 山 村。山溪里的水,开始变得活泼,向 阳的山坡,由褐色渐渐变成淡绿,阳 光下,树林里好像 升起轻轻的绿烟。鸟 们开始飞动,并在沉寂了一个冬季之后,亮开了喉咙,把鸣 叫撒播在峡谷里、远 处的山头和近处的林子里。

春天是一个萌 动、生发的季节,一个天天有 动 静、天 天 有 变 化的季节。

暂且住在盘锁家的丁 丁,心事与草木一道,在越来越 温 暖的空气里复苏了。

当 当在呼唤着他上路。

天空飞来了许多鸟,但笑 容却从 丁丁的脸上飞走了。他能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不发一点笑声。他像一个哑巴,默默地赶着羊群上 山,看着 羊 群吃草,再赶着 羊 群回家。

全 村的人,都觉察 到了丁 丁的变 化。

每 天 晚上,丁丁都会一遍又一遍地数钱,仿佛一个要去远 方的人,在细心计算他的盘 缠。

盘锁和妻子将 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盘锁的妻子每天都在做新衣。看到的人问:“给谁做的呀?”她回答:“丁丁的。”“做了几套啦?”“别看他是个傻子,可比任何人都爱干净,至少也得 有 两套外衣、内衣,好 常 换洗。”

他们 并没有显得特别的忧虑和不安,仿佛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丁 丁是要离开他们 远去的。

盘锁对妻子说:“别看他是一个傻子,心事比谁 都 重。”

“留不住了,是吗?”

盘锁点 点头:“他就像只鸟,只是临时落在这个枝头上,季节到了,他一定会飞走的。”

“不留了?”

“留也留不住。”

这段时间里,盘锁夫妻俩对丁丁百般照顾——因为,这 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他们早已忘记了丁 丁是个傻子。他们甚至觉得,这个总是傻 笑的丁 丁,其实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少 有的聪 明孩子,也是一个少有的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的孩子。自从 丁 丁住进他们家之后,给他们带来的都是快乐。丁 丁的聪明让他们快乐,而丁 丁的傻,给他们的还是快乐。在他们夫妻二人看来,这段日子,是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即使丁 丁最后还是走了,可他还在他们的心里。

“要 说 感谢,我们得感谢丁 丁。”当人们对盘锁 说“这个傻子得感谢你们”时,盘锁 说出了这番心里话。

这天,丁 丁 放 羊回来之后,就一直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盘锁过来,坐在他身 旁。

过了一会儿,盘 锁 问:“你是想走了,是吗?”

丁 丁看着天 上的月 亮,点了点 头。

“人海茫茫,无边无际的,你到哪儿去找你弟弟呀?”盘 锁 说。

“他……他就在那儿!”丁 丁 向 前一指,仿佛看见了当 当似的。

盘锁也朝 前 看去,前 面只是没有底的黑暗。

丁 丁的眼睛却亮闪闪的,仿佛前面的一切,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夜里,盘锁夫妻躺在床 上 睡不着。

“别再拖延了,让他走吧。好在天也暖和了。”盘 锁 说。

妻子不吭 声。

“吃的,穿的,一样一样地给他准备好,还不能太重。”

“都 准 备好了。”

“不用担心,一路上,他总 能 碰到好人的。也许他这一辈子就在路上了。找弟弟?哪里去找?到底是个傻子。傻子有傻子的傻 念头!你跟他也说不明白……”盘锁 想 到丁 丁的前 景,心里就有一种 悲 凉。

妻子说:“当初,你就不该把他领回家的。这说走,就走了……”她的声音因心里难过而变调了。

“咳!”盘锁叹息了一声,“该我碰 着!”


丁 丁 放 羊,一直放 到 走的头一天。

盘锁不让,但丁 丁不干。他把羊赶到一座高高的山 上。

山村里的人又一次看到,丁丁面朝太阳,手舞足蹈,然后 伸 出 双臂。

那些羊 们 活 蹦 乱 跳。

春天的太阳,毕竟是春天的太阳,又大又亮。阳光倾泻在山 顶 上,丁丁的黑发和羊们的白毛,都在太阳的照 耀下闪着 光 芒。

许多人都在看这 山 顶的情 景。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这 情 景了。

这一天丁丁早早把羊领下山,还带到水 边,在暖 暖 和和的阳 光下,他给所有的羊都洗了澡。然后,他就领着这群羊,去了许多他曾经和羊 们去过的地方。回到山村时,夕阳 正 从村巷的西头照耀着,满 满一村 巷,都是落日的余晖。

丁 丁和他的羊,就这 样 走在余晖里。

丁丁和他的羊,走得都很慢,仿佛是在向全 村 人展览似的。

丁 丁 笑 着,是全 村人都 很熟悉的那种 笑。

丁丁上路的东西都已准备好,都装在一个大包里。有穿的,有吃的。大包可以背在双 肩上。当丁丁背起这只包时,很像是一个要出门远 行的人。

盘锁的妻子,把瓦罐里的钱分成八份,分别缝在丁 丁的八个衣服口袋里,然后仔仔细细给丁丁 讲,先 拆哪一个口袋,再拆哪一个口袋,因为是分八个口袋装的,丢了,也不会全都丢掉。她抓 着 丁 丁的手,让他挨个儿摸了摸八个口袋。

盘 锁的妻子,悄 悄地多 放了不少 钱。

盘锁对丁 丁 说:“不要从村巷西口出去往西走,往西走,是走不出去的。只能 从村巷东口出去,往东走,往太阳升起来的地方走。”盘锁知道,往 东走,就是一望无际的大平 原,哪儿都是平坦的道,哪儿都是村 庄。

丁 丁 上路了。

村里许多人都走出家门,或是伫立在巷 边看着,或 跟着他。孩子们 前呼后 拥地跟着他走。

丁 丁 挺 着 胸脯走着。

出了村巷,盘锁对大伙儿说:“就送到这儿吧,反正也送不到底的,他的路本来就没有底。”

大家也就站住了。

不知为什么,丁丁一直往前走,始终没有回头,留下的是一路的铃 铛 声。

他走进了一片林子,再一拐 弯,身影就不见了,铃 铛 声也渐渐 小了。

这时,盘锁夫妻二人,已是泪流满 面。

“真是个傻子!”盘锁 说了这一句,蹲在了地上,用 双 手捂住了脸。

丁 丁一直往 前走着。

走着走着,他觉得后面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瞎眼山 羊不知什么时候 跟在了他的身 后。

早起,盘锁把羊群赶到了丁 丁 将会经过的路旁。他想,也该让 这些羊 们与丁 丁 道个别。

羊 们 正 从 草 丛 中 拥 过来。

丁丁笑了,迎住它们,然后不住地用手轻轻拍打它们。

“我要赶路呢!”丁 丁走了。

羊 们 跟着他。

他掉 过头来,挥了挥手,让 羊 们立即停住。

当 羊 们停住后,他才又继续往前走。可是走了一会儿,他发现,瞎眼山 羊还在听着他的铃声 跟着他。

他掉头走到瞎眼山 羊 身 旁,蹲下给瞎眼山羊 说了一大通话。然后再次上路。可是,瞎眼山 羊依然固执地跟着。

他走回来,向 羊 群走去。

瞎眼 山 羊 掉 头 跟着他。

他把瞎眼山羊一直领进羊群中,用 手紧紧抓住 手 腕 上的铃铛,并竭力不晃 动胳膊,使铃铛不再发出响 声,直到走出去很远很远,羊群已经 完 全 看不见了,才把手 松开。

铃 铛 声 响在寂寥的路上。

远 远地,他听 到了瞎眼山羊的歌唱,悲凉,情意绵绵。他哭了,眼前的路随之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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