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的坟茔

心头的坟茔

王星荃

我有两位母亲。一位是我现在依然健在、给了我生命的生身母亲，另一位就是我的养母，尽管她很早就已病逝，但在我失去她的疼爱和呵护多年之后，仍在内心深处，将她置于与生身母亲同等重要的位置。而今，每当我坐在年迈的母亲身旁，与她拉家常时，我常会突然就想起，曾经养育我、给了我一个家的另一位母亲。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刚出生尚未满月的我，被父母忍痛抱养给了我的养父母。我不知道我的到来是否给不能生育的养母带来一份做母亲的快乐与欣慰，但那时候的我一直白白胖胖、健健康康地快乐成长着，无疑证明了她在我身上所耗费的精力与心血。在我无忧无虑的幼年生活中，毫不欠缺的欢乐与幸福，都因为有一份母亲的爱，那来自养母天然母性中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呵护。                                 

    养育之恩大过天。那时我的这位既没有奶水，又缺乏抚育经验的年轻母亲，常常被因为没有奶吃而哭闹不休的我折腾得整夜整夜难以入睡。多少个寒冷的夜晚，手足无措的母亲抱着我满街满巷地挨个去敲那些有奶水的婶婶姨姨的家门，央求她们喂我几口奶吃。而平日里一把屎一把尿，冲奶粉熬米汤怕烫着怕冻着的琐屑更不必说了。所幸我总算在母亲苦熬苦煎的日日夜夜中一天天的长大，到了不再吃奶的年龄，母亲的心总算能稍稍松弛一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刚刚学会走路的我在一次意外中摔伤了左腿，父母在慌乱中束手无策，情急之下慌不择路，托人请来了一位据说会接骨的所谓的“土大夫”为我疗伤，折腾了好几天后却留下了难以治愈的后遗症，导致了我的终生残疾。初时已三四岁的我完全不能下地走路，整日里就由母亲背着抱着，后来慢慢地总算能扶着墙蹒跚学步，再后来终于能够站起来一跛一跛地自己走路了。这期间，母亲在精神和体力上付出的代价，不知又该有多大啊！自此之后，母亲在对我的百般疼爱中又多加了十分的怜惜，按后来姨们的说法，就是母亲真的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了。     

如果我们的生活一直就这样平安快乐地度过，也算得上是一个和美幸福的家庭。然而就在我快要上小学的前两年，多年患肺结核的母亲却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下子卧床不起。病情在一天天加重，少不更事的我却丝毫没能觉察到家中异样沉重的气氛，依然整天缠在母亲身旁，好奇地看她一次次地吃药打针。直到有一天傍晚，父亲连哄带骗将我从母亲身边强行抱走。只记得当时我哭叫着不肯离开，母亲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我，只可惜当时年幼无知的我，根本就无法读懂她眼神中蕴藏着的深沉复杂的内涵。但我却永远记住了那一刻，一位母亲留给自己最疼爱的孩子深情而无奈的最后一瞥！                                   

母亲就是在那一晚永远离去的。在她弥留之际，没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她就那样干干净净地走了，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能留下——那年她才三十六岁。           

    我常想，如果当时我再年长一些，即便我无能挽留住她年轻的生命，但至少可以陪在她身边，给与她哪怕一点点心灵中最后的温暖和慰藉，也不至于让她在凄凉孤独中离开这个世界！ 

    母亲的丧事是怎么办的我已印象不深，只记得第二天一付白板棺材被抬上了马拉大车，三三两两的大人们簇拥着它消失在了阴沉沉的灰色天空下……               

    后来我听说，按照家乡的习俗，未曾生育过的母亲死后是不能进祖坟的；我还听说，母亲死后，家里请来的风水先生，据说是为防止死者“阴魂作祟”，居然在母亲棺材里放了件什么东西以“镇邪”！                            

当我得知这一切时，母亲已故去多年，我也已长大成人。每每听到这些，我就禁不住心如刀绞，我不明白，母亲有什么罪，竟然在死后都要遭受如此冷酷的摧残！我更痛恨自己当时的年幼弱小，无力去照顾和保护好慈爱善良的母亲！             

    也是因为那些习俗，母亲去世后，家里人从未给她上过坟，后来连她的坟地在哪儿，居然都没有人知道了，以至于直到现在，我连给她烧点纸钱的地方都找不到。然而我想，母亲的坟茔，其实一直就高高矗立在我从未忘记过她的心头！              

    人生如梦，沧海桑田。如今已年过而立的我，终于能够用一支笔，来了却一个埋藏了三十年的纯真的心愿，表达一个儿子对于离世多年的平凡而伟大的母亲那一份深切的感恩和怀念。如果真的有天堂，我朴素端庄、曾经用无私的母爱和心血哺育过我的母亲，一定在那儿含笑望着我，她的目光，也一定与我依然在世的生身母亲一样，满含慈爱和牵挂，伴随我人生的脚步，走向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