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国忱作品【散文01】大户马家

2022-07-25 00:26:4612:34 49
所属专辑:郝国忱作品集
声音简介

大户马家

作者:赧国忱

在我的家乡,老辈人谁都知道有个大户马家。

马家住在马家沟,离我们屯大约五里路,先前与我们是两个村,近年合成了一个村。

马家是最早来到关外的。他们来的时候,这里还是蒙古王爷的草场。王爷骑着马从这个山包跑到那个山包,圈了一大片荒地便卖给了马家。后来的人家再从他们手里买地,就得用丈绳尺寸不差地量了。他们最早发了家。他家留下的地都是最好的。他家最早成了这里的大户。大院套,高门楼,门前威武地立着两根高旗杆。当家的出门,坐的是带棚雕花的小车子。家里长工伙计无数,养着各式各样的闲人:有联络官府的名士;有说情摆事的“活人儿”;有能掐会算的先生;有说书讲古的艺人;还有一位精于丹青的老者。女儿、女婿、外甥、七大姑、八大姨,全都养在家里。

后来全家人都抽上了大烟。刚刚出生的孩子涕哭不已,大人就抽上一口大烟往孩子脸上一喷,孩子立刻就不哭了。原来孩子在娘肚子里就染上了烟瘾。

那年冬天,马家的大烟抽没了,全家人都瘾得活不下去了。当家的马三爷只好领着大车队去洮南府卖粮。三个保镖的怀里抱着“撅把子枪”,当时的庄稼院里,那得算是最好的武器了。

卖了粮,买了大烟,马家车队浩浩荡荡地往家走。走到长岭县城西南七公里处,忽见一股土匪的马队朝车队奔来,马三爷连忙打发一个保镖的飞马去县城搬兵。

土匪的马队冲上来了,拦住头车,堵住尾车。小匪们呼喊着要银子要烟土。马三爷下了车,一见“大柜”,原来是熟人草上飞。草上飞见是马三爷,慌忙下马,作揖抱拳,连说:“误会误会,得罪得罪。”

马三爷说:“兄弟,缺钱啦?缺钱到我那去拿呀。”

草上飞连说:“不必不必。”回头对小匪们吼:“都他妈的给我老实点!这是马三爷的车队,放过去!”

拦路的小匪立即让开了大道。

马三爷抱拳向草上飞道过谢,转身刚要上车,却见搬兵的领着大队宪兵从县城方向奔过来。

草上飞当即翻了脸:“马三,你好不仗义!我不欠你的钱,不短你的命。你干啥领着官兵来剿我?”

马三爷还没来得及解释清楚,官兵和土匪早已经接上了火。

“快跑吧!”两个保镖扯着马三爷就往官兵那边跑,没跑几步,便死在乱枪之下,车上的烟土和财物被抢劫一空。

马三爷一死,马家再也找不出一个能撑得起门户的当家人了。为着能抽上一口大烟,这个把车卖了,那个把马卖了。牛卖了,羊卖了,箱柜卖了,马槽卖了……最后,把大门和门前那两个旗杆都卖完了。再也没什么可卖了,只好卖了房子,一家人吃顿散伙饭,然后各奔东西。马家完了。马家人都成了叮噹响的穷人。

古哲人说得好:“福兮祸所附,祸兮福所依。”五年后,轰轰烈烈的土改动开始了,马家人都闹了个好成份——贫农。那些被打得哭爹喊娘的地主们全都羡慕马家人的先见之明。

最威风的是住在我家前屯的马七,人送外号“运动红”。一搞运动,他就活耀起来。土改时候,他拎着棒子南屯北屯地跑。地主们见到他立刻就跪地求饶。运动过后,他就消停了,和别的农民一样老老实实地种地。文革一兴,他又威风起来,又拎着棒子南屯北屯地跑。当权派、地、富、反、坏、右,见了他就哆嗦。

马七的胞弟马九,住在我家东院,最忠诚、最善良、最老实、也最无能。二十来岁就在生产队里当保管员,腰里挂着一大串钥匙,拿东取西,跑腿学舌,队长让他干啥他干啥。大包干后,生产队没了,他惶惶然的不知道咋活了。幸亏他没儿没女,去支书家连哭带求,三十八岁就进了养老院。

那年,我在公社任职体验生活。他去供销社买盐,在街上遇到我,兴冲冲地对我说:“这回我可算掉进福堆里了,啥事不管,擎等干活,每周还能吃上一顿白花花的大馒头。”

马家有个外甥,姓齐名福祥,自小便和父母一块养在姥姥家,直养到马家散伙。齐福祥好客,过年的时候家里总是招来一炕人听他说书讲古。我和他儿子是好朋友,常常去他家凑热闹。听齐福祥说:早先年,他姥家养着一个老先生会画鱼。老先生把纸铺在案子上,每天对着纸琢磨,干琢磨也不动笔。琢磨了多少天,可一下动笔了,画个轮廓就撂下了。第二天还是只画两笔就撂下。这样一画画了四个月,大鱼终于画成了。老先生想拿起来给大伙看看,没成想被一只老猫看见了,扑上去就抓,把大鱼抓得稀碎!每讲到这里,齐福祥都要叹息一番,叹息老先生的画没能留下来。于是,就有人说:“留也不可能留到现在,早被马家人卖了抽大烟了。”

齐福祥除了能讲古,还有一手让人叫绝的编织手艺。他编的炕席,纹络细密,席条子拉得笔直,铺在炕上又结实又美观。可谁都别想买到他编的炕席,连他自己家炕上都常常铺着千疮百孔的破炕席,因为他懒,懒得出奇。年年都是大家在碾房里忙着压黄米的时候,他抱着膀来了,说他家的糜子还没推呢。压黄米是最当急的活,那时候我们屯只有一个公用的碾房,多年前就留下个不成文的规矩:张家正推糜子,李家说要压黄米,张家必须立即给李家倒碾子。人家正压着黄米,你说糜子没推,只能招来一顿嘲笑。人们都说:齐福祥是被马家养懒的。

马家后代也出了一个人物,是马七和马九的下一辈,名叫马长海,年龄和马七相仿,读过几年私熟,有些文化。解放后一建村,他就是我们村的文书。审干交权运动中,有人揭发他是破落地主子弟,就把他从村政府里清出来了。村长去我家动员,让我父亲补他的位。爷爷说什么也不答应。最后村长急了,用马鞭子抽打着炕席说:“不干就送你儿子当兵去!”爷爷只好答应了。胆小的爷爷愁得整天唉声叹气,怕国民党打回来要村干部的命。

丢了职位的马长海,一气之下逃进了大荒野里的卧牛山。说是山,其实就是草原深处的一个小土包。当年,草原上长着没人深的硷草。无边无际的绿草被风一吹,滚滚涛涛,卧牛山就像湮没在大海里的小岛。小岛离最近的屯子也有十七八里,交通又极不方便,因此很少与外界来往。后来乡政府就在那里单立了一个村,马长海是那里唯一见过世面的人物,就让他当村长。一年后又培养他入了党,让他当了村支书。人们说,他是马三爷的嫡系孙子,身上流的是马三爷的血,生来就是掌管权柄的料。卧牛山的头把交椅,他稳稳地坐了三十多年。

那年,乡里派我去卧牛山蹲点推行大包干。我骑着自行车一路走着望着。“风吹低现牛羊”的大草原已经被折腾得没有草了,到处是白花花的硷片。卧牛山不再是湮没在碧海里的小岛了,远远地望去,像是搁浅在白沙滩上的老龟。六十多岁的马长海也已经从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了,他的儿子马四保接任了大队书记。老书记腰里挂着一大串钥匙在给大队看屋。说是看屋,其实所有的大事小情,儿子都得请他的示下。

我在卧牛山蹲了十几天,没事的时候,马长海就和我讲他家早先年的那些事。他说:“亏得先人们抽大烟,亏得爷爷死在了土匪的枪下,要不,我不得戴着地主的帽子被管制到死么?”

多年后,我在县里又遇见他。他兴奋地告诉我说;“我也领到退休金了,每个月三百,这是祖上积德了!”不管他祖上积了德还是没积德,应该说没给儿孙们留下啥负担。

真快!岁月的烟尘很快就湮没了上几代的浮华和衰败、兴奋和忧伤。前些时候,我回了趟家乡,听说马七、齐福祥、马长海全都做古了,只有马九还安祥地活在养老院里。我所见到的青年人,全都是陌生的面孔,再向他们提起大户马家的事,已经没有谁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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