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味道
黄彩玲
偶然听到一首叫《大岭脚下》的客语歌曲，歌词很短：大岭脚下/你是皇古庄（生产大队的总称）的当头/ 大岭脚下/ 你在大岭的脚下/几多人在这里落地/几多人在这里生根 /几多人为了你归途/几多人埋在你的脚下。
曲调悠扬深远，那简简单单的歌词，却唱出一种无法言说的乡愁……我一下子记住了大岭脚下这几个字。
无独有偶，今年初春的一天，霞山区作家协会主席栀子给我信息：玲姐，我们这个周末到大岭脚村去采风，很希望你也去。我马上查了一下那首歌的名字，居然和栀子说的村名一模一样。
歌曲中的《大岭脚下》在梅州，是客家人居住的一条村庄，而栀子说的大岭脚村则是湛江吴川黄坡镇下辖的一条村庄，和客家村庄一样，都是建在大岭脚下的村庄。大岭脚村自清朝中期从吴川吴阳镇的霞街村搬迁而来，至今已有两百八十多年的历史。吴阳镇的霞街村闻名整个粤西，因为它是粤西唯一清代状元林召棠的故乡。
为什么大岭脚村会从霞街村搬迁出来？我无从考究。搬迁肯定有其原因，但重要的是从此这个世界上有了这条同样叫大岭脚的村庄。大岭脚村和粤西绝大部分农村一样，普普通通得就像是路边的那丛马缨花。但有点不一样的就是，你一进入村庄，就会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我们首先进入队屋，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生产队办公的地方。大岭脚村隶属“林屋村委会”，看来我们这村子并不大。队屋原先是一大户人家的旧宅子，现分割成办公的格局，但还是可以隐约看出这户三进的院落曾经有过的兴旺繁华。这厚重感从院墙的残垣断壁中随风吹来，让你的脚步突然变轻。抚摸着长满青苔的墙砖，遥想多年前的祖先从霞街村搬迁而来时的荒凉，经过多少代人的努力才可以在这一穷二白之处建起村庄，建起属于他们的家呀。
村庄以林姓为多。林振华现在是湛江市某个大型国企的中层干部，因为喜欢文学，还略有成就，便兼了个霞山区作家协会副主席。二十多年前，他以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的骄傲被写进了村史。大学一毕业，他便如一只金凤凰飞出了大岭脚村。但很奇怪，他至今对20多年前村人送他上大学的景象历历在目。那时候，他才十八岁，对很多人和事没有很多的思考，如一张白纸，简单得很，但他父亲经常在耳边说的那句话促成了他离开村庄：“孩子，好好读书，村里太穷了，把书读好，在城里工作，才可以有好饭吃。”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凝重，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家里每天的番薯咸菜让小振华相信父亲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因为要赶早班车，凌晨五点起床，母亲煮了咸菜白粥，还加了一个鸡蛋。农村吃鸡蛋是很讲究的，平常日子是吃不到鸡蛋的。母亲特意把拿去换钱的鸡蛋煮给要出远门的儿子，将煮好的鸡蛋小心翼翼地端到儿子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剥开鸡蛋，那白溜溜的鸡蛋寄托着母亲对儿子的满满的祝福。背起行囊，走出家门，天还没有大亮。走到村口，他回头看了看，惊呆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父母。还有叔叔婶婶站在村口，见他回头，便朝他挥手。他抬头看看天，天际间现出几片鱼肚白，整座村庄笼罩在晨雾中，父亲母亲和那些叔叔婶婶站在晨雾中，显得那么的矮小……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一下子将他紧紧裹住，这个十八岁的少年霎时泪如泉涌。
离开村庄二十多年了，当年那个农村少年已经是湛江某单位的干部，但那颗一出生就在小村庄跳动的心依旧梦牵家乡，只要一有空他就从城里往村里赶。即使忙得回不来家，他的父亲以及家里的亲戚都会打电话告诉他村里又有了什么变化，总之，村里的一墙一瓦一树一花，还有那缕晨起晚落的炊烟，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中袅袅腾升……
每个季节赋予村人明确的农事，春播秋收泾渭分明。林振华最喜欢的就是秋收，天气渐渐凉下来了，比起盛夏时舒服多了，一直光着的小屁股套上了小裤衩。村里地少人多，林振华一家六口仅仅分得十多亩地，除了种番薯、花生，大部分用来种稻谷。打上来的稻谷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碰上年当不好的时候，稻子失收，全家人都要挨饿的。即使不失收，也有很多饥饿的眼睛在盯着，稍不留神，地里就会突然间不见几大捆的稻子。所以每到稻谷收获季节，家里总是特别忙，往往是自带番薯白粥到田地里劳作，吃在田间，早出晚不归，要派人守夜看管。
小小的林振华跟在父亲的后面屁颠屁颠地兴奋得很。去到稻田必须经过村外那条长长的小土路，月华星稀，小路两旁树枝总会像有人突然伸出的手，一下子打在脸上、身上，小振华吓得惊叫，父亲却开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挥刀砍下粗大的树枝，正当小振华奇怪为什么会砍下树枝的时候，父子俩已经到了自家稻田。父亲非常熟练地用树枝搭起一个人字形的大框架，先把今天打下的稻草铺在框架上面，再铺在框架下的地面上。很快，一座可以躺下他们父子俩的稻草屋就搭成了。
月光从稻草的缝隙上钻进来，散在父子脸上，稻草芬芳，星光闪烁，还有虫蛙的鸣叫，稻穗的窃窃私语。小振华依偎在爸爸的怀抱里，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月亮的味道好香哦。父亲说了声：傻孩子，月亮哪来的味道？快睡吧。小振华不相信父亲的话，用力嗅着，他分明闻到了月亮的味道。一轮清辉如洁白轻纱柔柔地铺向大地，带有稻草的香，树叶子的香，还有野菊花的香……稻草屋里屋外，苍茫大地，月色缭绕，芬芳四溢。
稻草屋在林振华的心里是一座永远也走不出的家。他告诉我们：社会在进步，经济在发展，现在已经没有人去窥视田里的稻谷了，撒满月光的稻草屋也早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月亮的味道却如空气般挥之不去。
从村委会出来，春光明媚，环视整个村庄，电通路通人和，树木葱茏，欢声笑语，富裕和谐，崭新楼房新式各样，平地而起，展现出美丽新农村的发展趋势。林振华在前面带路，说我们今天重点要看的是池塘边那座矗立的崭新文化楼。
他的普通话乡音浓郁，要很用心才可以听明白：“文化楼是我们村人捐款建起来的，别看我们村子不是很大，但出去做老板的人不少……”他的话不假。据说，吴川市有几十万人在外面就业，基本上都是从事建筑行业，先从小工做起，慢慢地就是监工，再慢慢地，就变成了老板，久而久之，吴川便成为了全省著名的建筑市县。文化楼占地近三百平方米，楼高三层，前面还有一个三千平方米的广场。一楼是村委办公室、会议室、展览室；二楼是文娱活动室，有棋牌室、乒乓球室、卡拉OK室；三楼是图书室，霞山区作协这次采风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就是十几位作家把自己的书捐献给图书室。整栋文化楼古香古色，极具文化色彩。从文化楼建好的那一天起，这里就成为了全村人的聚散地。一楼的村史展览展现了村庄的前身后世，如一股巨绳拴住了全村人的魂。曾经的沧桑，曾经辉煌，如同那间小小的稻草屋，装满了对村子的记忆。
文化楼旁边是一栋村民楼房，女主人正在院子扫地，男主人站在门口笑吟吟地迎接我们。这是一座三层的小院落，小巧玲珑，大概也就是150平方米的样子，整个小院子用水泥铺得干净整齐，在角落边，用竹篱笆围起一块小菜园，里面种有小白菜、丝瓜、西红柿，一根逶迤在地上的绿藤上结出了几个嫩黄色的瓜：白的、绿的、红的、黄的，姹紫嫣红，看得我们惊喜惊叫。这可是很多城里人心田的那亩地，用来种桃种李种春风的呀。出门时，男主人指着门外刚刚打桩的地基对我们说：“我们准备在这里盖别墅，明年春节就可以住上了。”原来，这男主人在外闯荡了二十多年，从神态以及气场来看，想必已是老板级人物了。
“我们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打工，赚了钱就回来盖房子，把房子盖好了，家就建好了！外面多好，都没有家好。”说这话的时候，他老婆就站在他旁边，一位淳朴农妇，听他这么一说，黑里透红的脸庞便笑成了一朵山稔花。
从小院落出来，他们家的小美女带我们去田野。小美女是他们家的大女儿，去年考上广州某大学，她悄悄告诉我：大学毕业后，我就回来当一名乡村女教师。一条土路从村子拐向田野，小美女又说：这条土路很快就铺上沥青了。春风和熙，温柔得像一位害羞的新娘，从左脸吻过去，又从右脸亲过来，把一群文学青年撩得再也没有文学的优雅和斯文，发出一阵阵近似于孩童般的简单叫声“真美呀！太舒服了！”两旁的桉树，才种下几年吧，青葱笔直，如十三四岁的少年。叶子是一种透明的绿，透透的，淡淡的，如少女那片水洗的心。突然有人大声叫了起来：田里种的是什么呀？抬眼望去，宽阔的田野里，种着一种低矮作物，叶子宽宽的，呈深绿色，如一把小伞，一阵风过，小伞摇曳，一大片的绿像一片海水淹没了我们的眼睛。远处有人正在收获果实，赶紧跑过去，听人一介绍，原来这是引进省外的科研成果新品种绿茄。此时，正是收获季节，长椭圆形的绿色果实乖乖的躲在宽大的叶子底下，嫩绿嫩绿，如一块块碧绿的玉……
大岭脚村的主要农作物为水稻、花生和番薯，现在看起来，大岭脚村人已经从低产的传统作物中开拓了视野。种植绿茄的是村里的一位小伙子，早几年从农学院毕业，没有在城市里闯荡，一毕业就回到了村里。他告诉我们：去年就引种了绿茄，但没有成功。在专家的帮助下，今年终于成功了，现在的收购价是一块八毛多，去掉成本，没有亏本。他没有告诉我们可以赚多少钱，但那兴奋的脸色，可以看出收入应该不错的。
“绿茄”这个品种是由辽宁省农业科学院育成的高产、优质、抗病和早熟茄子新品种。已于2001年8月通过辽宁省种子管理局组织的专家鉴定。从种植到收获只需要104天，也就是说三个月左右就可以收获了。“明年你们再来看吧，我已经和村里达成了协议，租赁了更多的土地，到时不仅仅种绿茄，还会种其他的蔬菜，我要让全国人民都可以吃上我们大岭脚村的菜。”小伙子当初大学毕业回村务农遭到了很多人的嘲笑，有什么好笑的？我们的祖宗在这里繁衍生息，祖祖辈辈在天地间战斗生存，吃了落后的苦辣，尝了苦难的酸咸，父辈们用辛劳汗水养育我们，培养我们读书，我们就有理由用知识改变这片天地……初春的阳光洒照在小伙子脸庞，泛着健康而蓬勃的光彩。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歌曲此刻似乎在天地间响亮起来。
已近中年的林振华紧紧握住小伙子的手。当初大学毕业时他选择了留在城市，是乡亲们的骄傲。久而久之，村子便成了一种记挂；小伙子大学毕业毅然回乡，去播种去传承土地留给人们的希望，久而久之，村子便成为了实现理想的广阔天地。曾经因为远离村庄而产生的情绪，看不见，摸不着，却沉甸甸地压迫着你的心。现在的青年人选择回归，每天与村子朝夕相处、与土地厮守，用自己对村庄的热爱去播种理想种子，这是时代发展的一种变化，也是新时代赋予年轻人的一种责任。林振华把自己当初离开村庄、留在城市看成是一种出走，一种叛离，自己人生中的一段经过。或许脚步回不去了，但心一定会回归。绿色田野，春风荡漾，他和小伙子并排站在田垄上，望向白云深处，春风撩起他们的衣袂，还撩起了一种熟悉的情绪。
记得钱钟书在《围城》里好像说过，城里人拼命往城外走，城外人拼命往城里挤。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城里的月亮和乡村的月亮照样高悬朦胧，可好像就是分不清那个是城里，那个是乡村的月亮了。稻草屋和高楼大厦所散发的，好像也是同一种味道。只是在这大岭脚下，呼吸一口纯净的空气，已经成为城里人的奢侈，而在一呼一吸之间，一种清新的摸得着看得见的情绪弥漫在广阔天地之中。
林振华突然醒悟，十八岁背着行囊远离村庄回头一瞥瞬间涌在心头的那情绪就是乡愁。而小伙子在脑海里投射的图景，却是乡村里的都市。林振华的乡愁所散发出的味道是在稻草屋里闻到的月亮的味道，而小伙子在绿茄园地所散发出的乡村振兴的味道，也许是稻草屋和高楼大厦混合的味道，清新怡人，令人向往。
“大岭脚下/ 你在大岭的脚下 /几多人在这里落地 /几多人在这里生根 /几多人为了你归途/几多人埋在你的脚下。”歌声从耳边穿过，伴着春风轻盈飞扬……
2019年8月3日
（本文有朗诵选段，朗诵者宋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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