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225)——藏文厘定与唐蕃外交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一期咱们捋了捋吐蕃王朝佛经翻译的历史,从史料层面上说,吐蕃译经从松赞干布时代就开始了,之后历经尺带珠丹、赤松德赞、赤德松赞,一直延续到热巴巾时代,前后历时将近二百年。
在这个漫长的译经过程中,赤德松赞的作用似乎仅仅是衔接而已,向上承接赤松德赞,向下启迪赤热巴巾。
但其实,他在译经运动中的作用不可忽视,在他的任上,吐蕃出现了一次大规模的文字厘定工程。
说到藏文厘定,在《藏族大辞典》里给了一个定义:“对藏文进行订正,使文字规范化、统一化、简便化。
藏文史书上一般称之为‘噶介’,意为用法律规定推行统一文字;有的称为‘该萨介’,意为厘定新语。”[1]
这个定义很清晰,也不存在什么争议。
有意思的是,几乎所有的书籍上都认同,在西藏历史上有过三次藏文厘定。但这三次厘定发生在什么时候,却存在一些争议。
比较通行的说法认为,三次藏文厘定分别出现在8世纪中叶到9世纪初叶、9世纪中叶、11世纪初叶。
如果对应当时的领袖,第一次出现在赤松德赞到赤德松赞期间、第二次出现在热巴巾时期、第三次文字厘定已经进入了藏传佛教的后弘期,此时吐蕃王朝早已崩溃,推动这次文字厘定的是古格王朝的拉喇嘛·益西沃。
这三次厘定发生的时间,恰逢佛教弘扬的鼎盛期。为了更好的翻译佛经,出现大规模的藏文厘定,在逻辑上没有任何问题。
但我们在上期讲吐蕃佛经翻译的时候曾提到过,松赞干布时代也曾经出现过译经,尺带珠丹时代也有可能翻译过佛经,他们的时代是不是也进行文字厘定呢?
这就是一些学者提出质疑的原因。
比如,在《藏族大辞典》就写道:“(第一次文字厘定)在藏文创制后至热巴巾执政前的100余年间逐步进行的。”
我们注意一下它给出的时间范围非常的宽泛,从松赞干布时代一直延续到了赤德松赞时期,时间范畴长达一百多年。
关于文字厘定的原因,此书解释为“这次厘定主要是出于翻译佛经用语用字不一,难读难懂而进行的”,并且特别提到“厘定工作皆由吞米桑布札及当时的译师们担任,为使译出的佛经表达上统一,还著有文法书八部(八部书由于9世纪中期朗达玛灭佛、除《三十颂》和《字性组织法》外,其余均失传),相继使用了 150余年。”
这说明词典的编撰者认为,第一次文字厘定的工作在松赞干布时期展开,之后有人断断续续的增补。
基于以上逻辑,《大辞典》给出的三次修订时间,第一次是从松赞干布起始,到赤德松赞结束、第二次是热巴巾时期、第三次是拉喇嘛·益西沃时期。
也就是说,《大辞典》把第一次厘定的时间,向前延展到了松赞干布时代。
但在《西藏通史—松石宝串》和其他的一些资料里,还有另外一个说法:“赤德松赞下令推行文字厘定,这可能是藏文厘定的第二次”。[2]
有意思的是,这些认为赤德松赞是第二次的资料里,全都没提到第一次究竟发生于何时。
这就说明,大家对首次厘定的时间,在认知上是有差异的。
也就是说,大家共同认可藏文曾经有过三次厘定,并且对第三次厘定发生于古格王朝时期达成了一致,但对第一次与第二该怎么分段,存在争论,而站在分段节点上的那个人,正是赤德松赞。
要么他就是松赞干布打包放在一起、要么他就是跟热巴巾放在一起、要么他自己算一次。
那么松赞干布时期,到底有没有大规模译经的行动呢?
按道理来说很难!
这个问题存在两个难点:
首先就是藏文本身的成熟度;
一种文字从出现到成熟需要很长的时间,更何况佛经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文献,对文字的成熟度有很高的要求。
松赞干布时代处于藏文草创之初,即便吞弥·桑布扎借鉴了其他成熟的文字,但这种刚刚创立的文字是不是已经复杂到,可以用来翻译佛经的程度,依旧是个问题。
另外,吞弥·桑布扎本身不是个佛教徒,去印度学习的目的也不是如何翻译佛经,创立藏文的目的也是为了经世致用,不是为了弘扬佛教。
那么由他主持翻译的佛经,能不能做到“信”、“达”、“雅”的程度同样是个问题。
其次就是当时的社会环境,能不能支持大规模译经;
虽然很多藏文史料都把弘扬佛教作为松赞干布的政绩,但我们之前也曾说过,为了修建大昭寺,他不得不向本教势力进行某种妥协。
在这种社会氛围下,修建昭寺可以用公主的个人信仰做理由,那大规模译经用什么做理由呢?
因此即便松赞干布时代翻译过佛经,也不太可能以国家行为出面,可能更多的是带有个人色彩的小范围翻译。
那么与此相伴的藏文厘定,就应该是一种针对某些特定经书的词句斟酌,而不是光明正大的出一本翻译词典。
另外还有一点要注意,被后世史家言之凿凿的,在松赞干布时期译出的佛经没有一部流传于世。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有的学者认为此时的作品翻译得不美,之后有了更好的翻译件,于是便被历史淘汰了。[3]
以我个人的理解,藏文厘定的需求来自于大规模译经,而不是某个大师的单打独斗。
译经院和个人译经的差别,就像手工作坊和大企业生产。
在手工作坊里,一个大师掌控全部流程,所有的环节都由他亲力亲为。但在译经院里,一部佛经可能是很多人共同翻译的成果,每个人只负责一章,最后凑起来形成一部作品。
在这种环境下,对于某个佛教词汇,你翻译成A,我翻译成B,他翻译成C,会给校对增加太多的工作量。
因此在翻译之前,需要对词汇的翻译用语达成共识,这其实就是文字厘定。
实际上赤德松赞时期的文字厘定,远比我说的要复杂。
先辈学者在对《甘珠尔》中的《声明要领二卷》整理研究之后,对这次文字厘定给出了总结:“三大原则、四个翻译方法和几个注意事项”。
其中,三大原则分别为:
1、要符合声明学(语言学)所讲的规则;
2、要符合佛教经典的经义;
3、要使吐蕃人易于理解。
四个翻译方法分别是音译、意译、直译和改译。
针对厘定词汇的规矩,赤德松赞有明确的要求“依照此次所定规则,厘定译语,各人俱照此修改,今后不准自造新译语。若各译场及讲经员需新制译语,不准自行制定,须将新制译语的根据仔细考查,将理由呈报王廷堪布会议及经典总校订处,经赞普审定批准之后,方能加入译语之目录中。”[4]
正是因为有如此严密的规定,才扭转了翻译领域出现的混乱局面。这次文字厘定相当于给佛经的翻译画好了框架,之后的译经都要在《声明要领二卷》的原则内运行。
由于之后出现的翻译理论,都没有《声明二卷》精细和具体。于是它就成了藏文翻译理论的最高文本,影响力一直持续到了今天。[5]
关于这次文字厘定的时间点,在《声明要领二卷》里也有明确的记载:“及至马年(公元814年),赞普赤德松赞驻于"几"地之温江岛宫。……迎请天下堪布……和大译师……等人将佛教各种经典由印度文译成藏文,确定译名,写成目录。并下令要使翻译之经义永无改移,众人俱能学习。”
这就是赤德松赞的功绩,你说他的功绩是弘扬了佛教,其实也没错,毕竟文字厘定的需求,更多的来源于佛经翻译。但文字厘定在推动藏文成熟和发展上的作用,可能更重要一些。
至于《藏族大辞典》里给出的那个宽泛的时间范围,我到也不觉得是种错误。
就像文字厘定的需求是慢慢浮现出来的,文字厘定的过程也不是个朝发夕至的事情。
很可能在翻译佛经之初,就有过小范围的厘定,赤德松赞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搜集整理、查漏补缺,并发扬光大了。
但不管怎么说,以官方形式昭告全国的厘定,应该出现在大规模译经的过程中,即便不是在赤德松赞时期,也应该发生在赤松德赞时期。
在赤德松赞的译经过程中,本身就是高僧的两位钵阐布肯定参与其中,甚至有可能是实际上的主持者。
除了主持工作以外,两位僧相还参与了佛经的翻译、堪定和校对,毕竟我们已经在敦煌文献中找到了写有他们名字的经卷题记。
从时间线上看,僧相参与了赤德松赞和热巴巾两代赞普的译经事业,是这场佛教前弘期译经运动中的旗帜性人物。
在推动吐蕃佛教发展之余,两位僧相也促进了唐蕃关系的发展。
对于他们在吐蕃政坛上的权重,远在千里之外的唐朝君臣也心知肚明。
在全唐文里,保存着一份唐朝皇帝给吐蕃僧相的信,名叫《与吐蕃宰相钵阐布敕书》,其间不吝溢美之词:
“卿器识通明,藻行精洁,以为真实合性,忠信立诚,故能辅赞大蕃,叶和上国。宏清净之教,思安边陲;广慈悲之心,令息兵甲,既表卿之远略,亦得国之良图。”
这段话的意思简单点说就是“钵阐布,就您这种气度和远量,那得说是洞明世事、忠信立诚,故能辅赞大蕃。再加上,您宏清净之教、广慈悲之心,让边境将士止戈息甲、烽烟不起,这充分说明了您的深谋远虑,真乃吐蕃的国之良图啊!”
实话实说,僧相主政期间,唐蕃关系确实走向了缓和,也不枉唐朝君臣变着法地夸他们。
我们之前在讲平凉劫盟的时候说过,这场严重的危机之后,唐蕃关系进入了冷冻期。
唐德宗李适采取了“三不政策”,不谈合盟、不见蕃使、不接国书。
这种政策持续十几年的时间,到了贞元十三年(公元797年)吐蕃使臣来长安告丧,同时请和,依旧遭到了拒绝,唐朝边将“拒纳使表”。
这个时间节点上去世的赞普,据推算应该就是赤松德赞。
由于双方关系依旧处于冷冻期,唐朝没有派出使臣入蕃吊丧,这种情况在唐蕃交往史上是非常罕见的。
缓和的迹象出现在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至于因何出现了缓和,现在还不清楚。
我们只能从记载上看到,在当年五月,蕃使论颊热等来朝。
六月,唐使入蕃回访。
之后在公元804年(贞元二十年),双方的关系迅速升温。
当年三月、四月均有蕃使入朝,其中四月来访的54人中,还有吐蕃僧人。
六月,唐使回访。
十二月,蕃使论袭热、舍人郭志崇等随唐使来朝。
这次回访的蕃使中有个叫郭志崇的舍人,他应该是入蕃为官的唐朝人。
还记得,我们以前讲过一个徐舍人吧。
他是英国公李绩(徐世勣)的五代孙,逃到吐蕃后为官。
这说明,唐人和蕃人在对方政权里做官的情况不是个例。
这两个政权都不太在乎族群的问题,也就是没有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
公元805年(贞元二十一年)二月,唐使入蕃告丧,唐德宗李适死了。跟着使臣一起入蕃的还有唐朝释放的吐蕃战俘。
七月,蕃使入唐。
十月,蕃使论乞缕勃藏来献助德宗山陵金银衣物等。
十一月,唐使入蕃告顺宗继位。
公元 806年(唐顺宗元和元年)正月,唐使入蕃修好,送归蕃俘70人。
紧接着,唐使再次赶到吐蕃,告知唐顺宗死了。
我之前曾经说过,唐朝和吐蕃有很多有意义的巧合。
唐朝有武则天,吐蕃有赤玛伦;唐朝有两个高峰期,吐蕃也有两个高峰期;吐蕃有灭佛,唐朝也有灭佛。
吐蕃有个短命的赞普,也就是牟尼赞,执政一年零九个月。唐朝感觉不能让吐蕃专美于前,也来一个,这就是唐顺宗。
他比牟尼赞的执政时间还短,805年正月二十三日才继位,806年的正月十九日就死了,都不够一年。
更惨的是805年的八月,他被宦官逼着把皇位禅让给了儿子李纯(唐宪宗),自己成了太上皇,史称“永贞内禅”。
也就是说,唐顺宗真正执政的时间只有8个月。
要知道,唐顺宗在太子位置上足足干了25年,眼瞅着就要继位了,他中风了,半身不遂,而且不能说话,是被别人抬着坐上了王位。
就在8个月的执政期内,顺宗也没闲着,他身残志坚地发动了一次改革。
我之前讲过,牟尼赞普在位期间发动了三均贫富,唐顺宗在位期间发起了“永贞革新”。
三均贫富触动了贵族集团的利益,导致牟尼赞普被杀;
顺宗的“百日维新”一样触动了权贵集团的利益,推动革新的大臣全部被贬。其中就有我们熟悉的刘禹锡、柳宗元,顺宗倒是没被干掉,被宦官逼着做了太上皇。
就是这样的人生轨迹,庙号定了个“顺宗”,我想问问大家“顺”吗?
这要都能算“顺”,我们的人生那得顺成啥样啊?!
当然了,我们在调侃顺宗,庙号“顺”的意思,不是指顺不顺利。
按谥法来说:“慈仁和民曰顺”,但我真的有点怀疑,大臣们选这个词做庙号,有点搞他的意思。
顺宗的去世,并没有打断唐蕃关系转暖的节奏,之后几年唐蕃使臣频繁互访,吐蕃也释放了450人的俘虏,来表示友好的态度。
眼看着热度差不多,双方也进入了下一次会盟的谈判,这在次谈判中,一个老朋友走上了舞台,他就是大家非常熟悉的白居易白老爷子。
后面几期,我们就会讲到奋斗在唐蕃外交战线上的白老爷子!
不过下一期,我们还是要先来梳理一下背景,讲一个族群东归的历史。
参考书目:
[1]、《藏族大辞典》_丹珠昂奔、周润年等;
[2]、《西藏通史——松石宝串》_恰白·次旦平措、诺章·吴坚、平措次仁(著),陈庆英、格桑益西、何宗英、许德存(译);
[3]、《吐蕃时代佛经翻译考辨》_朱丽霞;
[4]、《藏族翻译史概述》_达哇才让;
[5]、《藏传佛教佛经翻译史研究》_扎西卓玛;
山野飘雪
藏史很好,还有别的专辑吗?
luq555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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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道人
后面怎么有一段没有声音
白发布衣 回复 @幻道人:
还有这等事
吃光天下
老师好
白发布衣 回复 @吃光天下:
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