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歌集:戏剧家·百年黄宗江(完)

2024-04-12 22:57:2821:27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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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小文大义

宗江师的书,我几乎都有,但都集中放在京城旧居,手边一本也没有。他的文章,除了我电脑里的,收在我沪居所存其他书中的,我只想到两篇:一是《李德伦传》(二零零一年,作家出版社)一书中宗江师的序文。记得这篇文章在收入此书之前,先刊于《文汇报》的“笔会”副刊,题为《读李德伦》。文中的第一部分写道:

有一位北京的文化记者写过一篇散文,推测我俩曾一块儿去过旧时的京剧殿堂广和楼,和好莱坞电影城堡中央或真光,可谁也没见过谁。但我俩都是在那些地方,既见过杨小楼、梅兰芳……也见过贾波林(沪译卓别林)、飞来伯(沪译范朋克)……以至歌唱《伏尔加船夫曲》的夏里亚平。或因此命定了我们今后一生的艺术生涯,既崇尚传统,又向往开放。


这段文字,概括地道出了黄、李乃至他们那辈一批艺术家所受过的艺术启蒙,亦如宗江师所说:人类文化包括辉煌的中国文化,既是民族的、独特的,又是多彩的、多元的。

那位“文化记者”,就是在下。那篇散文,题为《百年舞台》,发在深圳的一份短命的杂志(似乎还是创刊号),约我写此文的姜威,已去黄泉多年了。

仍说《读李德伦》,最后部分“世纪绝响”,说的是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九日,斯特恩与李德伦两位音乐大师时隔二十年再次合作的音乐会。说到黄记得李曾戏称他是音盲,而李“赖账”说从无此事。宗江师出席这台音乐会,是我陪他去的,之前几天,我曾陪宗江师和若珊师母去友谊医院探望李大爷,那是李大爷从单间病房被发落到十几人一室,又提升到四人、双人,又至单间,无论贵贱荣辱,宗江师都去看望过他的最后一次。我有幸旁听他们的对话,遥想他俩当年在上海同台演戏的往事,还为他们拍了照片。李大爷说到几天后的音乐会,宗江师说他一定捧场,我说我负责找票——世纪剧院的老总萧立君,从预留的工作票中给了我几张。这位小我一岁的好兄弟,也走了好几年了!

从宗江师的住地六里桥(八一电影厂)到世纪剧院,几乎穿过了大半个北京城。那晚,宗江师在剧场即生感慨:今夕何夕!他的《读李德伦》一文,最后记下的落笔时间是:九九岁末千禧之际。说到“九九”,不由得我又想起二零一零年十月二十八日,在八宝山与宗江师的告别,那天,告别室里回荡的音乐,不是哀乐,而是、就是宗江师作词的歌曲《九九艳阳天》(出自他编剧的电影《柳堡的故事》)。

李德伦先生去世后,宗江师参加了《音乐周报》主办的追思会,他说:一个好朋友的离去,就像你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离去了。语调悲哀,音色苍老,闻之落泪。李德伦大师的下葬,也是我陪宗江师去的,这次是出了北京城,去了易县皇陵边的一个陵园。

第二篇是收在我编的李德伦文集《交响人生》(二零零一年,东方出版社)一书中的《李公德伦像赞》,肯定也收在宗江师的哪本集子中了。原刊于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七日《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配的是丁聪为李德伦画侧面半身像;准确讲,不是画配文,而是文配画。

这是一篇标准的千字文(可能还不到千字),虽然小(短)如麻雀,却是俱全。举重若轻,举轻犹重,进出自然;情感情趣,谐谑交响,无所不包。例如:李公属当代文明人物之列,物质上一庞然大物,精神上一代指挥大师,惟在我目中难大,由于我们是一块儿“穿开裆裤长大的”。又如:我们的友谊友义所以长存,常青,盖由于我们性相近,习亦不远。我们均师承贝多芬、并裴多菲,更有马克思、屠格涅夫、约翰·克里斯朵夫、黄佐临——我们所追求的理想、艺术、人生、社会,多元而一元也。我私淑宗江师,非自此文始或终,但此文无疑是矗于我的写作观中的一篇教材。

说到我的写作,想起来了,还有一本《书生集》(二零零五年,华文出版社),笔者的书,宗江师的序。这篇更短,不过“半千”,五百来字。老爷子那时已对外宣称不为他人作序了,实际上却未绝情如是,为《开卷》主编董宁文作的序文,几乎与给我写的这篇同时,收在他的《艺术人生》一书里时,两篇相邻。我去黄家取文章时,碰到为我前书《变革中的文化潮》作序的大胡子柯文辉(那也是一位戏痴),宗江师为他的书也写了序。至于“短”,似乎并非尽是他的本意,将打印好的一纸文字交给我时,他还给了我五六页纸的手稿。我看了看,开头就不下三稿,中间更有展开的势头,但没有继续下去。宗江师跟我说:想说说“书生”,又没弄清楚,不说也罢吧。我只好说“也罢也罢”。

短文开门见山:

我怎么认识蒋力的?在一次已经记不得是什么主题的座谈会上,我方从故乡回京,谈起可属活化石的永嘉昆曲已在楠溪江的流水中逝者如斯了,我无力地呼吁抢救。会后,一位年轻记者向我走来,邀我为《中国文化报》写一篇呼吁文章。言谈中我感到他真是一位文化记者,有文化,眷恋文化,真是位书生,他就是蒋力。十多年来,我们时有过往,交换彼此的文字,所谈所论所观,还是文化文化。蒋力想出个集子,书名叫“书生的什么”,邀我为他写篇序,我一下子就想出序文的题目:书生蒋力。像许多书一样,这本书没有出成。我略翻此中文字,最触我目我心的还是这一文化记者写到的一位又一位书生。他有一篇文章的标题叫《记入年轮》,这题目令我不禁想起树木中惟乔木才显年轮,人物中真称得起书生的才显年轮,乃祝渐入中年的蒋力其年轮渐深渐密,抚触年轮可想象众缪斯文化神灵——诗文、戏剧、音乐、绘画……一一显现。


确如师所说,那本书没有出成,后来的《书生集》几乎成了另番模样,但在此书中有两篇写宗江师的,曰《音盲黄宗江》,曰《戏痴黄宗江》(润改于上)。印象中我还写过《剧人黄宗江》《歌手黄宗江》《骑士黄宗江》(骑自行车之士)、《黄宗江遇险》(汉中路上)、《黄宗江先生与墓地》《情结京剧黄宗江》(后两篇均于润改后纳入此文)等篇,而今,写的则是《百年黄宗江》了。我记得,某次“交换彼此的文字”(宗江师语)时,他说:应该再写一篇《战士黄宗江》。


剧人墓地

二零一零年十月十八日那天,我动笔写一篇小文,开篇即提到我的恩师黄宗江先生。文未写完,次日续笔时,接友人电告:宗江师去世!

我与先生有二十年的交往,但在这之前,未见面已近两年。交往的终期,他为我的一本随笔集作了序。后来他还在和我的文友谭宗远通话时嘱其转告我:随时可去他家聊聊。眼瞧着迈向九旬的宗江师笔耕不息,种种情结连篇不断,我哪里还好意思去他府上聊天?耽误他的时间不算,我又有什么可汇报或炫耀的呢?总想着积攒些成绩再去。于今于后,想再去,只能去万安公墓,到先生的墓前去跟他汇报了。

与宗江师交往虽不少,但一起去外地只有一次,那是一九九三年八月,到陕西城固参加张骞国际学术研讨会。其中有一天到汉中参观,在灰砖砌筑的张骞墓前,先生兴致颇高,分别与剧作家郭启宏、魏明伦夫妇和我及《中国日报》一位年轻的女记者合影,还谈论着他对汉代文化的看法。未料在回城固的路上出一不大的行车事故,坐在副座的宗江师碰破了头(幸只擦伤)。即便是那样,也没有影响隔日他在会上洋洋洒洒的发言。据此发言,他归来后写了《东来西往兮思张骞》。不过两千字的文章,纵论古今,大开大阖,真是精彩。

文中特别提到“瞻拜了汉博望侯张公骞墓”。

前几年我在北京香山脚下探访文化名人墓时,无意间在一处近于废弃的基督教墓园中看到一方瘦瘦的墓碑上刻着郭元同的名字。这个名字,我在指挥大师李德伦先生的文章中看到过,郭曾在黄佐临先生的苦干剧团当乐队指挥,一九四三年夏携黄宗英从上海回北平结婚,拜了天地未入洞房,就患内膜炎进了医院,终未救活。黄宗英把他葬在西山,守墓一年,后被朋友劝回上海。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宗江师时,他一愣,似乎想了一下,才问我:“你知道郭元同?怎么知道的?”我如实相告,并告他那附近还有梅兰芳、马连良的墓。他说:“你找个车,陪我去看看。”

去的那天,黄先生在几处墓前逗留的时间都不短,还在梅兰芳墓前拍了照片。近旁的马连良墓,要登几十个台阶,宗江师腿脚不好,没有上去。二零零四年四月,宗江师约我在长安大戏院看京剧《梅兰芳》时,送我他的新书《读人笔记》,其中就有我和他在梅墓的合影。

还要说的是二零零一年。师娘阮若珊(原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去世后的追思会上,宗江师有一篇书面“答谢”,其中提到,两人各方面高度一致,惟有争论的是,他说根本不要骨灰,连撒都别费那事,自然入土;她说还是留着,放在一块好。直到师娘弥留之际,他们的孩子才告诉他们已在万安公墓安置好了。

宗江师一生幽默,豁达开通,写到他们夫妇的墓地时仍习惯地“幽默”了一笔:“离厕所也不远”。文章后来编入阮若珊遗作集《忆》时,删去了这句颇具“黄氏特色”的话。

二零零二年春暖后的某日,我陪宗江师去万安公墓为师娘扫墓,同去的还有他的“发小儿”、原新华社副社长李普。在李大钊陵园的北侧,曹禺墓边,师娘的墓相当醒目。棕褐色的碑石上,刻着黄苗子题写的“黄宗江阮若珊”,前为红色,后为黑色。那天宗江师穿的是一件俗称“国防绿”的旧军装,想来那也是一种怀念。我为宗江师拍的扶杖倚碑的照片,也收入了《忆》一书中。之后我们在幽静的墓园里走了走,拜过了董竹君墓、萧军墓。宗江师还念叨了一句:“厕所怎么拆了?”

说完先生与墓,就要说说盖棺之论了。先生的讣告上,在党员、战士之后的称谓是:著名电影艺术家、编剧、作家……一级编剧。其实我觉得这么多称谓还不如先生自己认可的两个字最为概括,这两个字是:剧人。上世纪四十年代,宗江师就有文章专议此题,他说,以前本不大喜欢这个词,觉得酸气颇浓,后来“顶顶喜欢了”。宗江师说:我爱“剧人江村之墓”。他是第一个在墓碑上这样写着,很光荣地写着。江村,是那时活跃在重庆的一个演员,他去世后,宗江师写过一篇题为《剧人江村》的短文,结尾曰:何处去寻书卷气的骑士?荒郊外——剧人江村之墓。宗江师的《〈剧人集〉题记》亦云:我所有的集子如并为一部选集或全集,可用此一称;但我这个人是不会出全集的,更不会有墓碑,用梨园行话说不够份儿。

先生走后,全集没有出,但其有生以来已累积出版了二十余本书,属于不全之全了。墓碑也有了,红也变作了黑。称谓呢?若有一方独立的碑,刻在那上面的就应该是:剧人黄宗江。这方碑,将会长久地矗立在我们的心头,或许,也将会有一个恰当矗立的具体地方。

我父亲的墓也在万安,每次去为父亲扫墓时,我都会到宗江师的墓前,为其扫墓献花。于我来说,一个是亲爹,另一个则是如干爹般影响了我多年的长辈、亲人!

“在多少黯淡的光阴里,可爱的艺术,你安慰了我生命中的痛苦,使我心中充满了温暖和爱情,把我带进美好的世界中……”这是舒伯特的歌曲《致音乐》,这是肖贝尔的歌词《致音乐》。在黄宗江先生百年诞辰的日子里,我再次吟唱他喜爱的《致音乐》,悄悄地对他说:想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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