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陪伴帕金森症叔叔的三个月

推拿馆的生意不温不火，我也不着急。没有客人时，闲来无事看看书，发发呆也是蛮有意思的。

一天，看不进书的，默默发呆，脑子里也是空白，估计眼光有点痴呆的样子。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进入我的视线，瞬间我便注入活力。“您好！”我站起身，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既不谄媚也不疏远。

她也微微一笑，然后站在门口，没有马上走过来。她的视线往身后望去，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门口过了好一会儿，进来一个佝偻得很厉害的男子，我几乎看不到他的正脸，感觉他随时会栽倒在我面前一样，他的头顶朝着我。

中年妇女见他走进来，便扶他坐了下来。看我一脸的惊愕，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我丈夫，他得帕金森有很多年了。医生说这病没有办法根治，用药物维持着，也一时半会要不了他的命。听说，按摩可以缓解一下，不知道你这里给不给他按摩？”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心里掂量着这个病人的情况。以前没有接过这样的病历，病人家属说得很诚恳，并没有说一定要按摩好他，但是如果没有什么把握的事情，我还是不太想做。

她大约是看出了我的顾虑，再次解释道：“我只是想通过按摩让他稍微舒服点，并不指望按摩能有什么奇迹。”

“奇迹”两个字倒是刺激了我，看看坐在那里的男人，佝偻的身体，手颤抖地厉害，我忽然有点难过。帕金森症病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是第一次，内心升起想要帮助他的愿望。

“这个，几次按摩估计看不到什么效果。”我说话有点不顺畅。

“我们有思想准备！如果你愿意给他按摩，我们先办一个月的卡，没有特别的事情的情况下，每天都来按摩。”阿姨似乎松了一口气，赶紧说道。

“好吧。”我办理好会员卡：“从今天开始吧？”

“好！”阿姨很干脆应到，然后对那个男人说：“你在廖医生这里按摩，我去买菜，转头回来接你。”

“嗯。”男人很低的声音传来，我竟然有点发抖的感觉。

我协助男人平趴在按摩床上，并且指导他将脸对准按摩床上专门放脸的位置。

目测他的身形，瘦得很厉害，即使趴着，他的手依然抖动着。当我的手放到他的背部时，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怎样的一副躯体啊？开始只是觉得瘦，摸上去感觉就是干枯和坚硬。用我的掌根按揉着，仿佛揉在一根枯木上。

“放松……放松……”我一边按摩，一边像哄孩子似的，轻声说着放松两个字。

从他的后背，到腿部，到手臂，到头部，我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跟他身体的对话上。他一直没有说话，很顺从，很配合，但是，我感受不到他的享受。

45分钟结束了，我看着他的脸，微笑表达不出来，只能平静地告诉他今天的按摩结束了，明天这个时间再来。

他的眼睑低垂，看着地上，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道：“知道了，谢谢廖医生！”

看到他脸上的红，我涌起一阵感动。我们没有再说话，一直到阿姨把他接走。

按摩的次数多了后，叔叔渐渐不需要阿姨送了。每次他都很准时地出现在推拿馆，按摩完后，我送他回家。一路上，他能说很多话，多是他年轻时工作上的事情，很琐碎很无味也很真实。

随着彼此的熟悉程度加深，我开始建议他除了按摩外，加一些康复运动。他很爽快地同意了，而且很顺从，很配合。阿姨只问康复需不需要加钱？这个我倒是没有考虑，想着康复运动对叔叔的身体健康有帮助，就说出来了。至于收费方面，我有点犹豫。收钱吧，没有什么收费标准，老板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让我自己定；不收钱吧，时间和精力确实付出了。我一时拿不定主意。

叔叔似乎看出了我的尴尬：“要不按照按摩一次的费用收吧？辛苦廖医生了！”

我又有了感动的泪水，只是将它眨了回去。

“暂时不收费吧！”我对阿姨说：“陪叔叔做康复运动时，我自己顺便也锻炼一下。而且，跟叔叔聊天，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阿姨很高兴，叔叔的眼睛有点亮晶晶的，那不是泪，是雀跃的颜色！他现在跟刚来的时候有了明显的变化：身体佝偻的程度减轻，每次我都能看着他的正脸说话了；按摩时，躯体还是一贯的坚硬和抖动，但是，抖动没有那么频繁了；他说有时候可以控制手不抖了，虽然时间不长，他说很高兴。

指导叔叔每天做康复运动，深呼吸、拉伸、金鸡独立、力量训练……他做得很认真，很努力。康复运动结束，我会送他回家，顺便聊聊天。

有一天，预约的一个客人说有事情不能来按摩了。于是，我说：“今天可以多练一会儿了，我后面的一个小时空出来了。”

叔叔点点头。

“我们今天走远一点吧？”我提议道。

“好！”

我们做完康复运动，开始在林荫道上散步。

叔叔继续说他年轻时候的故事，我偶尔问问，多数时间都是任他说。

正说话的他，停了脚步，也停止了说话。他的目光看向对面走来的一个人。我看了看那人，一个壮年男子，中等身材，并无特别之处。那人步伐很有力，很快就从我们身边走过，如同一阵风刮过！

我的目光从前面收回来，扭头看叔叔，他的身体抖动得厉害起来，我扶着他，问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转过脸，面朝着我，视线却不在我身上，仿佛我是透明的。而穿透我的那一束目光，却似一把剑一般，冰冷且充满了怨毒之色！我有点害怕，不知所措。

我将手抚在他背上，从颈椎到腰际，一遍又一遍的从上到下抚摩，直到他的目光恢复正常。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问：“你认识刚才那个人吗？”

“我不认识他！”叔叔嘴里吐出来的话，很生硬，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

“我看你好像很讨厌他的表情？”我大胆揣测，小心用词。

“我不是讨厌他，我是恨他！”叔叔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我的心跟着有点害怕。

“为什么恨他？你不认识他啊！”虽然害怕，我还是坚持往前。我知道，叔叔一直以来的顺从和配合不是他的本性，或者他用顺从和配合掩饰着什么？

“我就是恨他！”叔叔反复说着这句话，说了几遍后，他忽然说：“如果可能，我会杀了他！”

他说这句话时，身体忽然剧烈抖动起来。我伸手扶住他抖动厉害的手，冰冷！我开始放松他胳膊的肌肉，帮助他缓解情绪。

“是吗？如果可能，是什么意思？”我边放松他的肌肉，边看着他问。

叔叔的手抖动地频次和幅度明显降低和减弱，全部重量都压在我手上。他无力的垂下胳膊，如果不是我托着的话。

“因为我很害怕！”叔叔有气无力地说着。

我：害怕什么？

叔叔：害怕那个人！

我：害怕他什么？

叔叔：他有权利，我只是个小工人；他很魁梧，我打不过他；他是个很厉害的人，我是个没有背景的人。

我：你恨他，你也怕他？是么？

叔叔：我也恨我自己没用！

我：你跟其他人说过这个吗？

叔叔：没有，连我家里人都不知道。

我：你恨的不是刚才走过去的人，你恨的是像他一样，看上去魁梧、很厉害样子的人，是吗？

叔叔：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叔叔：你猜对了。因为我恨的人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我：……

我没有接着他话继续说了，我知道他把恨别人的矛头转向了自己，他恨自己无能！同时，他恨的这一类人还存在，所以他时时会有恐惧包围。他却又不接受自己无能的事实，也无法正视自己的恐惧！他活在自己编织的怨恨、恐惧和自责情绪网中，这张情绪网将他死死困住，最终攻击了他的脑部神经和肌肉。

他的帕金森症罹患了30多年，刚步入中年的时候就发现了。最初并不严重，但是，随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情绪叠加，他最终像扑进蜘蛛网的昆虫一般，将自己越缚越紧，身体越来越佝偻，也越来越僵硬。他想将自己隐藏起来，躲在一个别人都看不见的角落里，编织他的复仇梦！

连续三个月，确实除了叔叔家有特别的事情和我的休息日以外，每天他都来按摩、康复和聊天。

阿姨还邀请我去她家里吃过一顿饭，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叔叔的生活自理能力还可以，因为心情开朗了许多，脸上多了些笑容。仔细看，他年轻时候应该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呢！阿姨说我好眼力，说叔叔年轻的时候，确实长得一表人才。

有一次康复时，叔叔的女儿和外孙女来了，寒暄了几句。父女俩个满满的爱，我很感动！

三个月后，我没有继续给叔叔按摩、康复、聊天了。因为我辞职了！希望以后的日子里，叔叔及他的家人能平安！

《把真实生活讲成故事：真实故事征集计划第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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