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与被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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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喝咖啡的时间里,我再次想起美子的相片,眉目间透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正志得意满那样,看不出半丁点儿与实际情况相符那样的线索。而有关美子的印象也逐渐淡化到需要靠一张相片来拼凑和重启。但无论怎样在脑海中拼凑,所联想到的画面也无外乎相片中的那副模样,像广告板上彩印的洗发水女郎那般的一成不变。
......
拍照时特意换上那件蓝色雪纺连衣裙......我暗自思忖,这样做究竟想说明什么?或意味着什么?如同象征派艺术那样带有某种暗示与寓意也未可知,但自己却始终都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除了美子那志得意满的神秘笑容外一无所获。
唱片机里此刻播放着《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中的第三乐章:回旋曲;一首极具波兰风味的乐章,有与克拉科维亚克舞曲相似的节奏......肖邦在给友人的信中曾对这首作品有过简短的说明:新协奏曲的慢板乐章是E大调,我并不特别要求此部分强劲的力度。我是以浪漫、平静、略含忧郁的心情创作了这首作品,必须非借此让人产生像是在眼望着一个能引起无数快乐的回忆那样的印象不可。比如;像是美丽的春天的明月良宵那样的印象。
“每次听到钢琴声突然温柔或者弱下去,我就想哭,那种感觉就如同被一只温柔又微凉的手攥住了心脏。这样的控制力,是自己连做梦都梦不到的。”妻子说道,语气中夹带着复杂又简明扼要那样的忧郁心情。
“嗯。”我不置可否,静静凝视妻子眼前的那只陶瓷杯,杯里的咖啡早已冷却。
第二天,简单吃过午餐后,我和妻子一道去医院看望母亲。和往常一样在电梯口排队等电梯,接着在电梯引导员的指示下乘坐电梯到十四楼的肿瘤外科室。又是那冗长而昏暗的走廊,如同一场噩梦的临近,像云雾迷离的清晨独行于陋巷中那般,寒意从黑暗处袭来,如同暗夜里涌向礁石的凛冽寒风。
病房里除一位面容枯槁的女病人之外,就剩父亲母亲。父亲穿着与自己年龄并不相称的乔丹牌风衣,大概是衣服拉链拉不拢、或者是妨碍到他照顾母亲的缘故。总之,父亲敞开着外套,那种样子就像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孩,透着一股洒脱劲儿。但随着父亲那斑白的鬓角以及骤然间憔悴的脸映入自己的眼帘,四周墙壁也顿时暗了下来;一股滚烫的热泪随即涌入自己的眼眶。总之,有那么一瞬间光线变得极其稀薄、惨淡,像巨大的云翳盘旋在自己的头顶那样。
“来了。”父亲从床沿上起身,随后从床头的柜子里摸出一串葡萄递给妻子,“吃葡萄。”父亲说。
我和妻子吃着葡萄,但脑海中还是父亲那一夜间骤然增多的白色头发,像显现在外表的死亡讯号那样,使自己感到某种不安和恐惧。
“死亡并非是忽然那样而已,而是同影子般如影随形。”我脑海中不自觉地想起这样的话来,像很久之前默默在心里记了好多次那样似的。房间内到处一片雪白,白色的留言板、白色的储物柜、还有白色的天花板和医疗器械。印象中白色总是清新的,但这里却正相反,压抑、烦躁、使人透不过气来。我静静聆听房间内的声音,寂静无声,像正等待着什么人前来发言那样,所有人屏气凝神,默默等待着那位即将前来发言的人。
半刻钟后,母亲醒来,带着恍惚的眼神扫视房间内的人,似乎并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总之,需要适当的间隙与空白来回想和填补。
“四处都是雪,白花花的雪。”母亲说道,脸上的神色就好比刚刚从险境中脱身,像从遥远的南北极急速穿越而来那样,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就像忽然因为什么变故而不得不去那里那样。” 母亲继续说道,脸上露出复杂而又难掩的喜悦,样子就像是提前打探到了什么消息,或者仅仅做了这样离奇的梦而感到抱歉或不可思议。总之,那样的表情是自己从未见识过的一种既陌生而又无法刻制、识别的表情。
“到处都是雪,简直寒冷到了极点。”父亲补充道。
“是的,像是乘坐在一列开往南极的透明列车上那样,到处都是雪,白茫茫一片。”母亲忽然忧郁起来。
“白茫茫一片?”我在疑惑中开始不自觉地想象那样的境地,四处都是雪,像是行走在世界尽头那样。
“由于雪积的太厚,连天空那样司空见惯的东西也看不到,除非眼睛能挪到头顶上,不然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可想。”母亲神色凝重。
“莫非是在梦中掉到冰窟里?”我问母亲。
“都是和人一样,会自己行走,所以你压根没有办法可言,只能乖乖地任凭那样的雪把你埋葬。哦!对了,那种感觉就像是举行了一场既特殊又隆重的葬礼那样。总之,使人无法相信这天底下还有那样的事情,简直使人喘不过气来。”母亲说着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会自己行走的雪?”我愈发感到奇怪,像是沉入到很沉很沉的海里,总之,感到异常的惊愕。
“你母亲过去就时常梦到那类的情形,会自己行走的雪,像一个个小矮人那样到处走来走去,有时还闯进自己的梦里。”父亲说道。
“比《水形物语》那类电影还离奇,简直可以写进小说里。”妻子开口说道,此刻她正站在那扇使人沮丧的玻璃窗前,似乎手里正拿着喷壶那一类东西给什么浇水来着。
“和过去一模一样的梦?”我问父亲。
“差不多是这样的,一模一样的梦重复出现。像事先约定好了那样,总是每隔几年就出现一次。”
“那么,间隔大概有几年?”
“差不多四五年的样子吧。”
“四年多一点。”母亲纠正道。
“为何记得如此清楚?”我凝视母亲的脸,看看到底是什么地方出现了差错,总之,越来越光怪陆离。
“死记硬背那类东西自己一向就做不来,但说来也奇怪,单单对这件事自己就一清二楚,像是常常拿笔计算那样,简直叫人无法猜透。”
简直叫人无法猜透?是什么意思呢?我呆呆地凝视母亲那涂抹了艳丽口红的嘴唇,大概是父亲的杰作。不过,如此一来可对医生出了一个大难题不是?因为医生常常需要观察病人的气色来判断病情的好转,就像此刻的自己一样,一丝一毫也不放松。
但自己最终还是一无所获,的确,光凭母亲那过分矫饰过的面庞是难以下判断的,更别说是什么线索了。我逐字逐句回忆母亲的话;连天空那样司空见惯的东西也看不到,除非眼睛能挪到头顶上?我呆呆的望着空气独自思索,究竟这样的话或者是梦意味着什么,或者果真有那样的地方,或者是说果真会有人做那样的梦?简直是匪夷所思。
大概不会是得了老年痴呆症那一类的疾病吧?父母双双在一夜之间就得了所谓的痴呆症,简直叫人啼笑皆非;两位刚年满四十五周岁的中年人就此稀里糊涂的活下去,说着一些完全不着边际的话语?不可能,一定是另有隐情。
我起身走向妻子所在的地方,然后再次思考起来。窗外是密密麻麻的摩天大楼和数以百万计的私家车,以及流连并奔波、生存于城市夹缝中的市民。刺眼的烈日直洒下来,落到对面的写字楼与高架桥上,高架桥如同蜿蜒盘旋的河流,在烈日当空的午后发散着鱼鳞般的波光。总之,没有一处是异常的,除了自己身后这间昏暗并散发着药物味道的病房外,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
像一个个小矮人那样到处走来走去,有时还闯进自己的梦里。父亲信誓旦旦的说道......
简直是无法理喻,难不成是碰到了外星人不成,但那有外星人是长那副模样;放大千倍的雪片,还长了四肢。嗯,完全不能想象,简直是一点想象力也没有嘛。
不过,他们何以说这样的谎呢,动机何在?
我走进洗漱室里,然后用冷水拍打脑门,肯定是自己的幻觉,说不一定这里压根就不是医院,因而自己所面对的也未必是自己的父母亲。但无论自己怎样挣扎、怎样用冷水浇湿自己。眼前这异乎寻常的现实却不曾有半点松懈,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囚笼,把自己团团围住。
......
融融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