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音:夏智
启程对于将要离别的人而言是艰难的。我把包裹的最后一个结打紧,又仔细瞧瞧篮子里的馍馍是否带够,正欲背起行囊,却又作罢,背带从臂膀滑落到臂弯,我抬眼落寞地打量着这座空荡荡屋子。这是我的家,爹娘一早去了田中,不便再为我送行。记得昨夜,娘佝偻着窝在破木桌旁,把那旧行囊的最后一块补丁打好,笑着对我说:“儿啊,去了书院,定要听师父教诲,不要莽撞,保重自个儿。”不知是否是因为灯影昏黄,气氛幽静,那笑意里藏着的分明都是不舍。是啊,此去求学便是经年,山高水远,母亲舍不得我,我亦舍不得她。
“陆兄!”跋涉半月,我仍念着家中,途中寂寞,此时却突然听一熟悉的声音急匆匆唤我,不用说,是述安。
“好巧,我们竟在此遇上,到正好同行。”我拍拍述安的肩膀,久不见这位同窗,他仍是明朗若山间雪一般。
述安是无锡人士,我到东林书院的第一年,便与他同窗。想来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到书院便听到读书声朗朗而起,随声而寻,走过泮池与丽泽堂,便是读书声响起的地方,只见堂上悬垂一副对联,便轻声念。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没等念完,便突然有人从我身后闪过,抢着应我。
“在下李述安,在书院已读了半月的书了,不知仁兄是否是新来的那位北方才子...岱川兄?”
“不敢当,在下蓟县陆岱川。”
“陆兄可知,无锡来了位大家,叫做杨时,这些日子正在书院讲学呢。你不知道,那老先生好大的脾气,前日我不过把程颢的《论十事札子》背差了一句,他便罚我抄了十遍。”
“述安,杨先生是太师父的得意门生,你背差了太师父的文章,怎还怨他罚你?”
“陆兄,你怎也学得古板,阳春桥边开了一家做梅花糕的铺子,咱们去吃!”
我摇摇头,“罢了罢了,你呀!”
转眼夏过秋来,一叶落下,风便紧了许多。三月有余,我也算知晓了这位杨时先生的厉害之处,算算我与述安被罚写的文章,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只是我们总喜欢偷读些好玩的书籍,每每被杨先生发现,都免不了一顿罚。
那日我与述安登雪浪山,山下绿意仍旧,却不知蓟县的家中是否已经秋意深沉,也不知母亲。虽已在此处一年有余,耳畔是吴侬软语,喉中是江南菜蔬,却终究,未曾将这里放入心底......
“陆兄!想什么呢,李绅有诗云‘山明溪月上,酒满心聊放’,此处山好溪好,却是少了酒,着实煞风景,倒不如我们去山下寻处酒庐,最是应景!。”
“述安,人人都道东林书院的书生皆是志在时道,讽议朝政的真君子。不知像我这般只爱诗词歌赋游山玩水的,还能否称为君子。”
述安眼神恍惚,我心底明白,于我来说,做个闲情逸致的书生倒是合适,去针砭时弊,裁量人物,我......我不敢。
“陆兄,你还记得为何要来东林书院吗。”述安不再玩笑,轻轻问我。
那年秋日,官府来我家收粮。抬眼就能望到边的一亩薄田,只收了三斛粮食,却也尽数被收走了,幼弟孱弱,竟因少粮,早早夭折。来东林书院,不过是我彼时一腔热血,以为我可以像其他人一般,做个直陈时弊的君子。
“述安,我很懦弱。”
山野失色,周围静得,只听得到我心底的惭愧与畏缩。
五年匆匆,所谓流光容易把人抛,便是如此了。与述安离开书院时,杨先生端坐在依庸堂上的太师椅上,不再相送,只是对我们二人说:“岱川、述安,这堂上的对联,无论为官为民,都要切记。”
春去秋来,那年在雪浪山上的少年,已到了续起须髯的年纪。光阴逃得迅速,那些年里常吃的梅花糕,我已不再多食。
“陆兄!陆兄!你宅子外来了好些人,嘴里千恩万谢呢。这些年,你经营布庄,却常常替他们交了税款,如今已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了!”
“述安,当年杨先生叫我们记着的那副对联,你可还记得?”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嘛,想来你如今也算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咯。”述安剥了一只橘子,笑的依旧明朗。
是啊,若不能做个治国平天下的大丈夫,像如今这样,亦不负流年匆匆。
“述安,外头春光正好,阳春桥边做梅花糕的铺子还开着,可愿一同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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