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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养生主05—薪尽而火传



本期讲学原文文本: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本期讲学录音整理:


今天我们讲到《养生主》最后一节。


《养生主》这一章很短,却把最深层的养生至理和盘托出。我们前面分别看了《养生主》里面的几个故事,跟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养生,跟我们预想中的养生好像都找不到关系。我们先看这一段说什么。


这一段文字读完,每个人都有点感觉,知道它大概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很难体会出它跟养生有什么直接的关联。


“老聃死”,这三个字晴空霹雳!在后世老子是不死的象征,在《养生主》这章开篇就是“生也有涯”,堵死了一切我们对于生的妄念。到最后结尾的时候,上来就说老聃也死了,我们不死的偶像也没活成。庄子这完全像是来拆台的,而且是组合拳。这个地方是个大要。所谓“养生者”不可以对生打任何妄念,害生最大的祸患就在于贪生。若对于生的妄念削弱,养生差不多就成为可能,对生的妄念是我们最大的欲望。无论哪一家讲养生,首先要求你寡欲、清心,而清心寡欲不仅仅是吃肉不吃肉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来自于我们老想不死。庄子真是一击中的,我们大多数人老是在次要上下功夫,分不清先后,分不清主次。


最后一节,开篇是“老聃死”,万物有生皆有灭,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没有不毁的物,坚固如金刚石也有风化的时候。


“秦失吊之”,我们看到的是“失”,在这里读yishi都可以。这个秦失是谁呢?——老聃。老聃出函谷关消失在秦地,化一秦失来吊孝,庄子的故事神出鬼没。这是什么意思呢?死可死者,自有不可死者在。更何况在中土人的生死观真的没有死,所谓“方生方死”,就没有绝对的死。我们把死绝对化是近百年的事,这个百年来我们不但把死绝对化,我们进一步破四旧,连坟都可以不上了,宗祠都给扒掉。因为我们的理论基础是那些都没有了,既然没有了,我们还去做个样子干啥呢?我记得我小时候去上坟,家长一定要告诉你,不要迷信,其实什么都没有了,好好活着才重要。


当我们把死跟生切断的时候,人是没有能力好好活着的,就像是没有黑夜只剩下白天,那白天也没法过。一天的完备之状是半个白天、半个黑夜,这才是一整天。但我们习惯认识是一天就是一个白天,到了晚上好像不属于这一天了。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它是一个整体啊,生死是个整体。从我们首先把生死绝对化,然后我们就可以对祖先没有任何感情,然后就逐渐朝后退,退到我们只兼顾我们所谓的家庭,这实际上是自私的一个启动;当我们跟祖先隔离,只剩下家庭的时候,我们接下来就会给家庭做切割。所以现在一个人就是一个家庭,可以因为父母的赡养问题就闹成仇恨,兄弟之间也不来往,结婚的时候就是分家的时候;分到了还剩两口子,两口子开始AA制。现在还有两口子,朝这个情况发展下去,若干年后就不需要两口子了,谁过谁的,平时需要交配的时候在一块,而且无所谓谁,因为都是物质都是蛋白质。


它会摧毁所有人伦系统的,那一环一旦脱掉,后面环环都脱,就像雪崩一样,开始那只是个裂缝,接下来排山倒海。


人建立在自以为是的思维上,我们根本看不懂当年圣人给我们构建的大的人伦系统是多么的精密。我们以为这点没有事,那点没有事,最后你会发现你突然连自己都没有了。因为任何事物的发展,它都会不断加大它的动能势能的转化力量,它会加速度的。包括我们昨天晚上讨论的审美系统的丧失,它不仅仅是审美系统的丧失,它让我们都抛离出去了。


这一节开篇就不一样,老聃死化一秦失来吊孝,“三号而出”,嚎天嚎地嚎父母。“弟子曰”,这也是双关,即是老聃的弟子,在秦失的后面,也是秦失的弟子。


“非夫子之友耶”,老聃的弟子说,你不是夫子的朋友吗?还算是顶门有点眼,还算是知道秦失是夫子的朋友。同门为朋,同道为友,秦失不过是老聃的一转。我们每个人都是轮转的,这个世界的万物都是轮转的,今天还是狗明天变豆芽。“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庄子寓言),这是庄子说的,我们看到的不同的万物是以不同形态相互轮转的,“禅”是禅让的“禅”,蜕变的意思。


昨天还是活生生的人,过一段时间就变成满地的青草了。我们分不清哪里是动物,哪里是植物,哪里是土,哪里是树。“万物皆出于土,入于土”,在色相层面上有很多分别相,五百年后都变成土了。各自走在各自化生的路上,这就是宇宙时空的变化,整个宇宙时空不都是尘埃嘛,我们看到的宇宙时空好大,你在星空中看就是一粒微尘啊,我们是微尘上的微尘。


弟子觉得你嚎了三声就走了,这样好像不大地道,所以才有这一问“非夫子之友耶”。这一问实际上是带刺的,这一问实际上是有指责在里面了,看你是长辈的面子上不好意思说你,所以才有了挑衅式的问题,“你不是夫子的朋友吗”,后半句咽下去了,“你怎么这样干呢”。


秦失说“然”,直接就对上去了,不躲,是啊。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老子的弟子又继续,两个“然”。秦失说“然”,老子的弟子就说“然则”。如果真的是这样,你觉得这样悼念夫子可以吗?尽管话中有愠怒,但不失理解。老子的门下人还是懂礼的。我们后世以为老子反礼,真不知道从哪里讲的,当年孔子是向老子问礼啊。老庄不是反礼,老庄是维护礼的根本。孔子也在维护礼的根本,只是孔门中的弟子们在维护礼的末节,因此孔子才有一叹“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林放犹知问礼之本。


往往一个大人物出现,摧毁这一人物的就是他的弟子,所以摧毁孔子者是孔门的弟子,摧毁中医的人是那些搞中医的人,摧毁中国审美的人,是那些画画的人。这是我们不可以不慎戒的。你真的不是来帮忙,很多人是以帮忙的形式来捣乱的,这叫“祸起萧墙”。


每个人在人世间遇到的祸事都是自己那过来的,害你的一定是你的朋友,不会是你的敌人,你的敌人害不着你,也没有那个能力害着你。你的敌人够不着你,能害你的人都是能打你回马枪的人,而这个人说是朋友,其实就是你自己,因为“物类相召”,都是你招来的。


秦失曰“然”,当然。接下来,秦失告诉他理由,“始也吾以为其人也”,一开始我以为老子是至人啊。“而今非也”,现在发现果然也有老子搞不定的东西,就是老子搞不定他的弟子。所谓“弟子”并不是讲所有弟子,弟子中有诚意者、有真传者,真传者不阿谀师父,他真的能给师父敬畏。当年圆悟克勤著《碧岩录》,他的大弟子一把火把《碧岩录》烧了,说不要祸害后来人;他的二弟子又用一生的时间把《碧岩录》整理出来。知者说,这两个弟子都是得真传的。烧的人不是真烧他师父的作品,烧给后人看的,不要执着于文字,不要以为得了他的书就得了他的真传了;整理的人也是得真传的,不要以不执着文字的名义跟文字为敌,不要以不着相的名义跟相为敌。


不着相不是对相产生恐惧,吃素的人不是对肉产生恐惧。“若有恐惧则不得其正”,所以“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一个中正的状态。这个中正的状态不是你装出来的,而是你得“到”,即是致良知的“致”,你得抵达。


那么,这个抵达的过程中,每个人怎么呈现呢?率性之谓道。所谓“率性”,即是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样子,老年人有老年人的样子。不要年轻人装老人,不要老人装年轻人。有血气的时候不故意压制血气,但你得知道血气是有问题的,因为你挡不掉它。“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你对你所做的一切事都不要以为做对了,这就叫刳心。你不要说我年轻我应该要亢奋一点,不是这样鼓动自己的。正因为你年轻,你挡不住亢奋,你才得随时提醒自己要慎戒,不可以显摆你的亢奋。老人往往就狡猾狡猾的了,不要以为你狡猾是你的本事,你就要慎戒你的狡猾,这才能最大限度地庶几中道,就是都朝中间靠。


秦失这样的说仿佛是对老子的不尊,秦失这二字是个隐语,只有自己有反省的能力,他不会指责老子的,所以说“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


“向吾入而吊焉”,刚才我进来吊孝的时候,“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我看到有老人在那哭,纯粹是哭比他死的早的儿子,根本是不哭那死的老聃。


“少者哭之,如哭其母”,有年轻人也在那哭,借哭老聃的名义哭他死去的娘。


“彼其所以会之”,他们之所以能在这碰到一块,本来该哭娘哭娘,该哭儿哭儿,之所以跑到老子死的这个地方哭,这叫“会之”,在这汇合。


“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一定有他没想说的话,没想哭的事都在这哭了,是时空使然,若不借着这个机会,平时也不好意思哭。


“是遁天倍情”,这是违背人情和天理的。


“忘其所受”,这“受”是天授,忘了每个人他的来路,天授的东西;“忘”也是“悖”,是悖反。也就是说本来是老子死了,但大多数哭的人多半是想着自己的伤心事。直到今天,人情也是这样的。我的老家有人去世了,这时候人情更淡泊,我们小时候真的是哭的狠啊。现在基本上是在那说笑,有主事的说得哭一会了,然后才哭一会。如果他们实在哭不出来,就花钱请专门卖哭的人。会哭的人真的是把所有来宾都哭了,他哭的样子让每个人都想起自己的伤心事了,人是有通感的。于是那个死的人仿佛有人哭他了,其实是真的没人哭他,都是谁哭谁的,但要的就是这效果。


孔子说,丧礼以悲戚为本,但是宰予说,现在人都那么忙,还要守三年孝干嘛呢?能不能不守呢?孔子说,可以,你想不守就不守。孔子对任何事真的很随顺。但是,宰予走过以后孔子对其他弟子说,小时候三岁以前父母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你,现在你三年都嫌多。夫子不会拒绝你说不,但是你已经“遁天倍情”了。你既然想这样干,你可以这样干,这也是孔门之教。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论语·阳货


“古者谓之遁天之刑”,什么叫“遁天之刑”?如孔子说,你想这样干可以这样干,但是事实是你逃不了天谴的。也就是今天学佛的人说已经启动因果了,业力会找到你的。当然,夫子不会这样说,因为这样说就是诅咒别人。所以这里“古者谓之遁天之刑”,这个理你得知道。我们说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怎么雷不打我,很多人显得很勇敢。是,现在没打你,你不要以为那个雷就是天上的那个雷,那个雷多着呢,你根本逃不掉的。中国文化它不跟你一一印对,不像佛教传入中土讲因果讲得那么嚇人。只给你四个字“遁天倍情”、“遁天之刑”,所以《周易》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秧”,这个理得告诉你。


如何处理你自己的事情,不会挡你的财路,也不会挡你的死路,不会干扰你的因果。每个人只是自救,别人不会假手的。但是,作为悲心他会劝诫你。所以,秦失在这一段其实是对老聃之门人的劝诫,告诉他们这个理,不要趁着老聃死自己哭自己的就没事了。


“适来,夫子时也”,这个“夫子”指老子,当年诞生在这个世上,这叫“来”,应时而至;现在他又离开人间仙逝了,那叫“顺也”。“适去,夫子顺也”,来不拒去不留,这是个从容自如的状态,此谓“安时而处顺”。问题是若我们说我不同意,我一定要有生命的主动性。我们要试问诸位,主动性不过是你嘴巴上的亢奋,你没有能力挡着他来,你说来了就把他掐死,那他也来了。现在计划生育,即使被流产了,也是来。哪怕如微尘一粒的出现,他也是来了。你有能力让他夭折,这个夭折的力量一定会反弹到你,你也不能善终,这叫双杀。为什么基督教反对堕胎,会造成双杀的,你以为你拿他的命你就可以安然吗?这不可能的。


所以,中土文化不用宗教形式来去恐吓你,他也不会是填空式的因果,他只是让你在理上通,他始终不失正不失中道,他在中道上行的。他不会以暴易暴的,他不会以恐吓的口气想让你归正,因为让你归正他绝对偏了,他自己绝对不偏不倚,也让对方不偏不倚,这种表述都是不偏不倚的。


“安时而处顺”才能“哀乐不能入也”。什么叫“入”?就是进去了,哀乐都不会入的。哀乐都不入的状态是什么样呢?人就可以哀可以乐了。人可以有喜怒哀乐,但不会入进去,这叫不入于胸次。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可以有喜,可以有怒,可以有哀,可以有乐。人情不会遗失掉的。中土讲的君子大人是七情都在,还不至于被伤着,而不是对七情六欲的切断。你切断了你就变成一个活死人,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中土文化构成的是,人也饱满,鬼也饱满,神也饱满。所以老子说,鬼也不伤人,圣人也不伤人,神也不伤人,谁都不伤你,叫三患莫至,都不会有损伤的。


治大国,如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老子·道德经·第六十章》


中土之外的文明也能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起手的操作往往就会有疤痕,像基督是以原罪为操作的,原罪本身就是个疤痕,你弄不掉了,没办法恢复常态。印度因为本土印度教有苦修,所以佛教依然有苦修的疤痕,最终都清理不掉。直到禅宗行走坐卧、吃喝拉撒无不是道,禅宗是中国化以后,他才显得宏大和中正起来。所以,禅宗的做派在印度是不可想象的,把佛也拿过来烧了,丹霞烧佛,这都是中土对他的改造,让他变得忽然有了唐人的气象。“唐”就是大,有着恢弘的气息。


“哀乐不能入”即是《大学》所说的“若有好恶,则不得其正”,所以《大学》“四不正”即是养生。“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如果这几点你都占上了,你就不能正心了;不能正心,就没办法修身;不能正心就不能意诚,不能意诚就是自欺。所谓经典之间打通,不是做一个泥瓦匠去打通墙,而是任何经典一触就会在其他经典有混响,就是庄子说,“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庄子·徐无鬼》)。我在这用一个无线的麦克风,那些音响都响了,就是因为这,它是互相能感应的,只要频率对了就感应了。只要音律对了,离多远它都响。不然打电话的话,美国人怎么能听得到呢。


今天的科学背后的理依然是这个,它靠的不是有形的传导,这个宇宙时空无不是传导,何况经书之间。无论是拿佛经还是儒家的经典,任何一句话、任何一句文字都是开关,你按着了所有的经典都跟着响,这叫打成一片。读书若不能读到打成一片的地步,你就是瞎读了,你那就是在口诵上满足。陆九渊说“书非贵口诵,学必到心斋”,所有的物都会在心斋那个地方汇合的。车轮的中央可以任意触及到任意一根辐条,你到车轮子的边缘上去你就固定在某一个辐条附近了,你只要站在中央,哪儿都是你的。所以,中央者,中地也。我们立在这个地上,这就是天地之中央,四方都在我们掌控中。


“古者谓是帝之县解”,这里面连续两个“古者”,上面是“古者谓之遁天之刑”。“古者”,我每每说到,在经典中看到“古”这个字的时候,多半都不是时间的意思,多半是恒久不变的意思,就这个理永远不会变的,这叫“古者”,从古到今都是这样。


你不要说时代不同了,时代无论怎么不同,人都不能叫狗;时代无论怎么不同,人都是横目竖鼻子,自然有不变的东西,不能以时代不同为理由就可以人性不在了。但是,我们今天正在亢奋于所谓“时代”二字,我们用“时代”作为我们撒谎的最重要的圆谎器,我们把我们所有的丑陋都用时代来掩饰。我们没有能力直击真相、至美的东西,我们就说时代不一样了,古人那个时候那样画,我们不那样画。你觉得好意思吗?


当年法国一位美术评论家,大概在八十年代先锋杂志上,我看过一篇他的文章,说:今天哪个画家还有脸站在莫奈的画前看一眼,你有什么资格去看,你们除了鸡鸣狗盗跟画商沆瀣一气糊弄大众,你们有一丝真诚吗?这是外国人说的,说给全人类听的。没有了,今天无论画成什么样都说是风格,这真的很可恶。


“古者谓是帝之县解”,“县”,悬在半空中。庄子还有一个词叫“解民倒悬之苦”,也就是说我们所谓世俗界众生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呢?真相是蒙城县老百姓说的都是半吊子。半吊子即是那上吊的人吊在半空中,脚不沾地,上面的绳勒着脖子还没有人给他松掉,结果就勒得舌头伸多长,喘气也不能匀乎,还没死,那个痛苦之状。或者是脚朝上,头朝下,拎在半空中。你说那练武功的也那样,问题是他不是练功啊,他都吊几夜了,这叫倒悬,倒着被悬挂着了,就像腊肉一样。


众生若不能上达,若你的人性不能跟天理会师,你就是倒悬着活着。所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这不是对大家的劝诫,而是解倒悬之苦的解药,一刀把绳子切掉,你可以落下来。若不修身,必然倒悬,不会有第二条结果的。你能忍得住就忍,忍不住的时候就叫“困而知之”。很多人实在忍不住了,下决心一定要想想人要怎么活着,这叫因生命之困,这个“困”未必是没饭吃啊,很多富人就陷入困境,很多权力者陷入困境,忽然旋起面目回头看看该走一条什么路,自己这一路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为什么会这样?这叫幡然醒悟。这些就叫“困而知之”,大多数人可能得逼到“困而知之”上。


我现在拿的是陈鼓应的本子,他有个注我们看一下:


成玄英《疏》:“帝者,天也。……天然之解脱也。”帝之倒悬是天然的解脱。


陈深说:“‘悬’如倒悬之悬,困缚之义。”


宣颖说:“人为生死所苦,犹如倒悬,忘生死,则悬解矣。”


陈鼓应说:“帝之倒悬”,自然的解除倒悬。


我们读书的时候会读注,这些注都会给我们提醒,是那个意思。所以这一段“哀乐不能入,安时处顺,古者谓之帝之悬解”,如果直接解释成自然的解脱,这个“帝”字就很匪夷所思。“帝”,应帝王的“帝”,每个生命人人皆是“帝”,即是你是你的王者。这里面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王”和“帝”的意思。只要是人,人性一也,不分王侯贵贱。每个人只要他的生命达到饱满的状态,他都是“帝”一样的存在,此谓外王。


人人本该是“帝”的,却被倒悬了,不是因为受制于生死,而是因为受制于哀乐,不要随随便便说忘生死,你会陷入到乡愿的层面,会被动的。《大学》里面讲“好恶”,这里面讲“哀乐”是一样的,我们受制于我们自以为是的情绪,我们自以为是的判断。这个“哀乐”是我们自以为是的判断衍生出来的情绪,我们认为有利的我们就乐,我们认为对我们有害的我们就哀。我们习惯以自己为宰制和判断这个世界的标准了,我们常常恍惚之间以为我们是正义的游标卡尺。我们以为我们是度量衡,老拿自己去丈量世界,这不好。


“帝之悬解”,是你要真正得到解脱,解脱者就是王,四个字“安时处顺”。唯有知天命者,能安时处顺。孔子是多大年纪知天命的?孔子五十知天命,了得啊!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不是讲我们的,这是孔子讲他自己的。你到五十岁,你有什么资格讲你知天命啊?我们现在把它变成一个流通货,每个人到五十都说我到天命之年了,我听了都害羞,你到什么天命之年,你倒是什么时候都是迷惑之年!那是夫子自道,它可以是我们的灯塔、方向,我们可以以夫子的志为我们的志,我们以此来检测我们正在逼近五十的时候,我们离知天命还有多远。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这是全文的总结,这是《养生主》的秘法。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这“指”不是指头烧在火里面了。


“指穷于为薪”,柴薪能燃烧是有能燃烧的东西,我们今天称为“脂”,比如脂肪,内核的东西。这“脂”也是“指”,就是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可以燃烧,那个东西我们今天说类似于能量的汇聚点。“指”,那个东西不是柴薪,它在柴薪里面,就像人性没有人形却在人里面,离了这一肉身没法讲人性,但是讲这一肉身的时候又不一定有人性,它是个空和有的关系。人住在人身上,这两个“人”是不一样的。但是很多人不住在他身上,很多人活着我们就说他没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行尸走肉。


当年我在秋浦书院的时候,就在大门朝外出的门上边我写了三个字。大多数人不注意,进门的时候,大门上是“秋浦书院”四个字,出门的时候门内侧有三个字“还在否”。这是建筑对人提醒式的教化,我们在这个房子里面挂什么字真的是有讲究的。你到日本去看,只要是古建筑上他们挂的牌匾一定是有直指的,不像今天都变成装饰品了。所以,曾经无处不是教化,出去的时候“还在否”是问谁的?谁看问谁,就是看字的人到底还在吗?到底晃一趟的人是游魂还是走肉?那是要随时提醒自己的,还在否。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伐薪烧炭南山中,我们后世“薪火相传”的成语就从这句话里化出来的。柴薪烧没有了,实际上是里面可烧的东西没有了,叫“指穷”,变成火传走了。我们知道一堆柴火烧着了,最后熄灭了,还剩一堆灰烬。物化就在这呈现了,刚开始还是柴火,忽然火参与了,又变成另外一个物质叫灰烬,这瞬间一就生三,一个叫火,一个叫灰烬,一个叫柴火。


万物不是格格不入互相隔离的,我们随时都生活在如孙悟空七十二变的万物流变之中,我们习惯于固化地看一个东西,提到灰的时候我们说是灰,提到柴火的时候我们说是柴火,我们根本不知道灰就是柴火,柴火就是灰。这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啊。也就是我们习惯把生死打两截看,我们误以为养生是养“生”这一头,我们误以为最后我们死很可能到那一头。我们犯了严重性的观念错误,这让我们没有能力观生死。


我们正在上的《天地》篇,我们用什么观啊?我们如何观照?佛陀说那叫没有正见,不能正知正觉。所以,正知正觉即是生死是零时空转换的,生死之间没有任何时间差,这叫方生方死。我们是活在生死的不断的交替之中,如呼吸一样,一呼就死,一吸就生。它是个来去啊,吸的时候来,呼的时候去,叫呼去吸来。这在武当太极秘法里就有这样的一句话,呼去吸来命由我,这就是来去,这个来去即是生死。


“火传也,不知其尽也”,这个生死观不仅是人命的问题,整个宇宙的生灭观在中国人这都是活的,都是生生不息的,所以中土的文明中绝对没有单纯死的概念,这就是易理啊。我们学周易,学算卦,算卦真的是末节的末节,你算不算它都在。我算今天会出太阳,果然出了。


为什么它就是易理?易,即是生生不息,不断地变易,是什么让它不断地变易呢?是永远有个不变的东西在掌控它,这叫万变不离其宗。我们在讲方生方死的时候,就永远有一个不死不生的东西在那掌控着它,这叫“薪尽火传”,“火传”就是永恒,它不会不断地传下去的,不会有止期的。它不过是从这个房间进那个房间,从这个人到那个人。有人说要是人灭了,人灭了它可以在宇宙星空中传。万物背后都是一个东西,《天地》篇里面说“其治一也”,这个“一”关乎人的生死,关乎狗的生死,关乎宇宙的生灭。宇宙灭了,还有万万宇宙在,它会永远弥漫在天地之间,你不用担心它没有。


“火传”,你说我看到这堆火灭了,你看到灭就灭了?那凭什么拿木头一钻火就出来了。中国人是钻木取火,西方是普罗米修斯借的火,那可不一样。这个“火”是自生的,火存在于万类之中,所以火种不是火,我们老误以为火就是火了,这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中国的文化叫和合的文化,什么叫和合?你要找的那个东西没有,它却在所有你以为没有的东西之间有,他不是你一厢情愿的。很多人说我要去找个上师,你找到死最后找个骗子。当你以你的思维去寻找所谓的上师的时候,你百分之百最后找到一个骗子。上师无处不在,你怎么知道你天天最厌烦的那个邻居不是你的上师,你怎么知道你一提那个婆娘你气的说黄脸婆的那个人不是你上师。我们就这样受制于我们的哀乐,我们被自己欺骗了,这种自欺就导致我们连圣人活泼泼的文字也看不懂了。我们最多就是把这个东西翻译成白话文,我们就以为懂了,就可以去忽悠别人去了,不要做书的二道贩子,要做文明的传薪者。


真正的传薪者,所谓的火种传播者,无所不用其极,即是任何事都是传道的法门,扫地可以传道,画画可以传道,弹琴可以传道,要饭可以传道,甚至于我们以为这个世界最低贱的在青楼中都不妨碍你传道,没有哪个行业是肮脏的,只有肮脏的人。


那高明的国清寺,上千僧人没有看懂寒山和拾得,哪个和尚都认为这两个人是二百五,因为那个人是真佛在世。有一次国清寺主持正带着僧人弄课仪,念经持咒,结果寒山忽然赶一群牛进来了,冲乱了他们的道场,那方丈气得不得了。寒山在那拊掌大笑,寒山说你这是在演戏,你是做出有信仰的样子,那是不行的,这样修道得修到牛年马月。我们若没有见地,若顶门不具眼,上师天天在,你天天烦。


所以,正知正觉不是一个外在的词,是我们刳心的结果。


《养生主》我们基本就讲完了,这一章能稍稍松动一下我们以前对于养生的固执的认识,庶几你可以获得新生。如果你说,庄子这样说只能看看,并不能帮上实际的忙,那你就找能帮得上你忙的书看吧。


今天就这样啦。

兰亭石

一相薪尽火灭,一相薪尽火眠,一相薪尽薪生,万相不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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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糖_ylg

老师请说普通话,谢谢!

林木一休

心灵放空,心怀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