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施晗，80后代表作家、出版人、书法家。生于湖南祁东。前“为你读诗”总编辑，现任“文贤阁”总编辑，“走寻”出品人。13岁开始文学创作，以白雪为笔名，在全国发表大量作品，引起文坛关注，成为青春作家的新锐代表，获“星星诗刊”全国文学大赛一等奖等各类奖项十余次。历任《青年文学家》等刊物执行主编。著有《梦回千年》《追忆似水年华》《书生味道》《大师的战争》等。先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散文精选》《中国诗歌精选》《近现代名家散文精选》《当代校园文学选》《中国书法大字典》（5卷）等三百余部。作品在美国、加拿大、新加坡、日本、台湾等国家和地区发表出版。曾与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一起入选中国80后年度实力排行榜。现居北京。
《世间最美的笑容》
我所见到的世间最美景象，再没有比那些患白血病孩子的笑更美丽、更感人的了。这将令无数权贵富庶之人难以企及的纯洁之容，远离欲念与尘嚣，安静地定格在某个空间的一隅。顺着一条窄窄的隐约浸着斑斑血迹的水泥小道信步向前，穿过人流和几栋高傲的住院大楼，便到了儿童血液科中心；这是一个只有六层高的旧式宅房，无人值班，无人打扫，砖墙上兑下层层青苔，窗台被风吹掉的玻璃安静地睡在屋后水沟里，只有进门处二台老电梯还在吱吱作响。
医院的护士跟我讲，这幢房屋始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政府出资、民众捐款合力修筑起来的，将近二十年来，未曾翻新。因为来这里就医的都是零至十岁之间身患白血病的孩子，陪护的家长大多数来自农村，又急于求医，不会恶意挑剔环境的优劣。多少年来，它就这么孤零零地隐匿于医院的最不起眼处。患者进驻医院，需先到前楼大厅挂号，领到号后方可进入地下一层诊断、验血，再转至中间一幢十余层的高楼做各项体检，之后返回地下一层输液观察，经确诊，最后送至这里。
谁说不是呢！我二岁的表妹，在乡下和县城之间求医奔波近一个星期，没有任何一家医院敢收纳，才被转移来这里。原本饱经忧患的父母，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病情骇得神情恍惚，不想火燎火燎地赶来，却要受这等繁琐手续的煎熬。更不幸的是，已近晚间才排上队的他们，没能等到挂上号；无奈之下，只能挂急诊。然而，急诊处亦排着长队，挤满了各色人群，他们中有缺胳膊断腿的，也有被抬来扔在一边奄奄一息的，还有喊着哭着寻死觅活的……来人自顾抹着泪，谁也管不上谁。漫长的等待过后，大约凌晨一点，才取得一个急诊号。医务人员开始打起了呵欠，轮到小表妹化验了，这时，前面一个刚注射完实验针的体胖者正在嗷嗷喊痛，两岁的小表妹已主动伸出了自己小手，放到护士前面，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望着我和她的父母，用一种近似安慰的语气大声对着我们喊：“我不怕痛呢，看，我不怕痛……”。她反复地说着，这语气，甚至不应是出自一个孩子有形的意识。在场所有人沉默了。事实上，当针头毫无保留地扎进她的血管，她终于哭出声来，但她还在那里强忍着疼痛坚毅地对我们说“妈妈，我不痛——妈妈，我不痛。”那一夜，整条走廊是那样矜持而宁静。
第二天，在经过层层“关卡”之后，小表妹最终被确诊为急性淋巴白血病，安排住进了这栋儿童血液科中心。病房设在四楼，南北通向，约有三十来间，每间三个床位，挤满了孩子，因为床位不够，不少家长还自己买来折叠床搭在走廊上，这就让有点拥挤的空间，更透不过气来。整层楼里所有人共用一个公共卫生间，有人图求方便俭约，干脆买了炊具，架在了卫生间的水龙头边，每到中午，人在里面上厕所，他们就在外面熬粥。
瞅见刚进来一个新患者，所有家长围了上来，搭讪问话。孩子被撩挤在一边，两眼滚着晶莹的珠子，微笑地，远远望着你。孩子与我，孩子与孩子之间彼此并不知道名字，他们也不关心病房之外人世间那复杂的争名逐利。他们就那么望着你，痴痴地望着你，你的任何一个不经意的表情，都会牵动他们幼小的神经，而使他们愉悦，发出满足的笑声。这些比蒙娜丽莎更有资格刻入艺术大师们笔下的笑容，就像一片片随时可能被风吹落的树叶，毫无征兆地，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埋入一堆矮矮的黄土里。什么都可能践踏他们的生命，什么都可能夺去这人世间最美的景致，围在他们周身的亲人们这时也不再是一个简单朴素的劳动者，而是命运里最纯洁伟大的天使——庇护他们心爱的孩子，不受命运的摆弄。
不久，在京事物繁忙，催促我急急返回。
而当我再次来到这个幽静之处，看望我那天真可爱的小表妹时，秋天已经来临。叶子簌簌地落下来，在穿过那栋华丽招摇的住院部大楼时，依稀看到几个穿着病服的人正在楼下与一个女护士打趣。儿童血液科中心却显得更冷清更寂寞了。而通常，这个季节，很多家长已经将孩子转移回家，他们倾尽全力无法再继续那昂贵医药费的负担，只有让孩子最后那没有痛苦的永恒之笑安眠在自己的怀抱里。这刻，逼人的悲凉禁锢住任何一个外来者的放肆，并且不由得你大声说话，哪怕只是一个名字的喊出。风儿在俯临这幢不起眼的楼层走廊与窗户之间啾啾jiū地打闹着，和煦的阳光在床头嬉戏，所有的杂噪被丢在了孩子们的脑后。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把圆圆的蛋糕放在小表妹面前，她蓦然的神情突如傲然绽放的向日葵，引来了一大堆孩子，大家一边分食蛋糕，一边把吃空的小手举得高高，个个一本正经地望着我。
末了，我要离开，所有孩子们涌出来，扑面的阳光灼痛了我的视线，只有那最朴素、最纯洁的笑容挂在了空气里；它们是那样无邪，那样天真，那样美丽；超越了生与死、善与恶、美与丑；不论那些仗势者在人们面前盛气凌人的大笑，还是那些利欲熏天者在对手面前两面三刀的欢笑，都在他们面前黯然下来。直到今天，我依然记不清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然而，恰恰是这些没有名字的笑容，比任何一个挖空心思强装狰狞的笑容扣人心弦；哪怕仅仅只是他们无意从脏兮的地上捡起的一枚树叶，将它馈赠到我手里留作纪念，也比那些亿万富翁送出的一枚硕大钻石，而有价值得多。
人们重新认识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最后留下的、阳光式的朴素笑容更打动人心的了。在这些没有心酸，没有讥讽，没有轻蔑，没有做作，甚至全无意识的语声里，庄严肃穆，感人至深的一群孩子，会是那样剧烈震撼每一个人内心深藏的感情。无论在哪里，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你都想象不到，在这个陈旧的、不起眼的、布满青苔的楼层里包容着世间最美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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