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开家乡

（一）

临别的音容

车窗外你是我泪中的

             风景

五颜六色的 泪花

溅湿我 一片睛空

 任列车

以猛烈的速度 践踏

         所有的景色

却终不能 让我

忘记你 临别的音容

——摘自《赵春秋自选抒情诗》   

早上起来，我没有惊动爸爸和妹妹，默默拿了行李（也就是简单的一个黑人造革包，里面无非是两套换洗衣服、一双廉价的运动鞋、几本书，五、六支毛笔和一个速写本），拉了玲儿的手去邻村的马家庄子等车。在这个小地方，本来车就少，不是站点客车根本不停的，好在很近，两个村也就一里路，一会就到了。

昨天夜里，我和玲儿都没有睡好。本来心里有很多话要说的，临要走了，却又一句话也没有了，我们就这样傻乎乎地对头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她说：“你睡一会儿吧，天快亮了，还要坐车呢。”我憋了半天，终于在嗓子眼里嘟囔出了一句话来：“你也睡一会儿吧！你放心，我赚了钱一定回来娶你。”她不说话，紧紧抱了我哭，我也无声地流泪，就这样相拥着到了天亮。

玲儿是我参加工作后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初中文化，人长得也不出奇，却很有才华，是个疯狂的诗歌爱好者。我参加工作就在工会任宣传干事，负责一个内部刊物的编辑工作，玲儿是这个小刊物的热情作者，经常写一些小诗歌投稿，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朋友。那是一段怎么样的时光啊！我们常常促膝而谈，谈诗歌谈理想谈生活，象所有年轻人一样浪漫而忘情地热恋着。我们诗歌唱和，文章酬答，生活充满了情趣和幸福。

那天，正好是周末，她说她爸爸邀请我去她家玩，就把我拽到了她家。我心里很清楚，肯定是他的爸爸要看看我，应该算是俗话说的相亲吧。她的家在山沟里一个叫西山的小村子，这是个美丽而又贫穷的地方，人口不多，稀稀拉拉的没几户人家，但景色却象世外桃源一般美丽。我禁不住随口吟诵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来。玲儿带着我村前村后的满山逛，为我讲述她童年的趣事，看我在本子上用钢笔勾勾描描地画速写，兴奋得象一头欢快的小鹿。说实话，我也开心得几乎忘了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我惊叹于这样贫穷的山沟里，竟然还有这样令人陶醉的美景，还有玲儿这样清纯多情的好女孩。

从她家回来，我悄悄问玲儿，她爸爸对我的满意程度如何。她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她爸爸对我印象很好，但却说从我的相貌看，我将来得老有出息了，他的姑娘德薄福浅，恐怕担当不起。我一听这委婉拒绝的理由多少有些勉强，就笑着问她：“玲儿，你爸爸说的这些话，你相信吗？”玲儿说：“我信！我爸爸是会算卦的，村里很多人都来找他算，人家都说他算得很准的。”我就哈哈大笑，说：“我不信，将来能不能担当得起，关键在我们俩。玲儿，我将来要真的能出息成一条龙的话，我愿意带你一起在天上飞；我将来要是不出息，退化成一条虫的话，只要你不嫌弃，我们就一起在地上爬好吗？”玲儿激动地看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里的泪水哗哗地流。

转眼到了第二年正月，玲儿的爸爸和她一起到我家，正式找我爸爸商量我们的婚事。他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我们家那一带嫁闺女讲究清带的，就是在彩礼之外，给女方父母拿一些钱作为养育补偿。现在的规矩一般都是：九九九九、八八八八、六六六六、五五五五。你们这个家我也看了，基本情况我也大概有个数了，我也不难为你，也不多要，就给三千吧。其实你就是给三千，我也花不了你几个钱，办事的时候我再陪送你个一千多块钱的嫁妆，顶多也就花你个一千来块。”我一听这话就发懵了。我刚毕业，家里为我上学欠下了两千多元的饥荒还没有还上呢。我现在的工资每月才九十三块六毛六，勉强够吃饭，哪里有钱清带啊？

送走客人，爸爸自己闷着头抽烟，我知道，爸爸是着急上火了。玲儿愤然说：“不怕，我爸他就是个财迷，养姑娘就为了挣钱啊？给什么钱？不给，一分都不给！你就带我走吧，到什么地方都行，我就跟着你了，要饭也跟。”我沉着脸不说话，我知道玲儿爸爸的要求并不过分，按当时的行情，他这样的要求已经是最低了。可是就是对这样低的要求，我们家也很难满足他啊！我家穷到什么程度，我心里太清楚了。家里就爸爸和妹妹种地，拼了命地侍弄那二亩黄烟赚几个钱家用，其它的根本没有什么进项，这三千块钱到什么地方去找啊？

翻来覆去考虑了一夜，我对玲儿说：“你在家等我吧，我出去赚钱，等我赚够了三千块就回来娶你。我二舅在东北，他说东北的钱好赚，你没有听说吗？东北的钱搂到腰，赚不着是大草包，我相信我不是草包，我一定能赚着钱回来娶你的。”玲儿说：“我跟你一起去。”我坚决地说：“不，你跟着去那不成了私奔了吗？你就在家好好等我，我一定回来明媒正娶，用大花轿把你抬回家。”玲儿两眼含泪，说：“那好，我等你！”

就这样，在那个雾气茫茫的早上，当故乡的一切都还在朦胧睡意中的时候，玲儿送我上路了。马家庄子停车点等车的人很多，都抄着手在原地跺脚取暖。尽管已经是春天了，早晨的天还是很凉，站久了，脚底板冻得发木。玲儿仿佛怕我飞了似的，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眼睛痴痴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车来了，大家呼啦一下都拥上来，乱纷纷地挤在车门前，挣了命地往上扒。玲儿在后面使劲推我，好不容易才挤上车，再转身，只能从人空里看到玲儿流泪的双眼。我往窗边拼命挤，想再看她一眼，可是车开动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万万没有想到，和玲儿这一别，竟然是永远的分手了，从此，我和我的玲儿开始了完全不同的生活，并且越来越远……竟至于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了。再见了玲儿，再见了我的亲人，再见了我的故乡，再见了，这块埋葬着我母亲骨殖的土地——这块生我养我，却最终不得不远离的土地。

多少年以后，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雾气茫茫的早晨，还记得玲儿送我时那痴痴的眼神。也就是在那个早晨，在玲儿期盼和依依不舍的眼神里，开始了我的闯关东生涯，从此我的身份不再是那个工会的宣传干事了，更不是什么青年画家，我的新身份是：“盲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