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小朋友的话
诸位小朋友：
我相信你们都是喜欢多结交一些好朋友的，我现在就要给你们介绍一位非常可爱的好朋友，那就是中国的古诗。这位好朋友有着千千万万不同的面貌和化身，这些化身就是我们中国历史中的一个一个有名的诗人。他们出现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各有不同的生活和经历，各有不同的情感和思想;可是他们却同样带有一种属于中国古诗的共同品质，那就是他们对于宇宙中的万物，都有着不同的热爱和关怀。无论是春天的花、秋天的月、山上的树、水里的鱼，或是人生的悲欢离合，世事的盛衰成败，这一切都使他们动心和关怀。他们就把他们这些动心和关怀的感情，都写成了一篇又一篇的音节美丽的诗歌，这些美丽动人的诗歌，就是我今天要介绍给小朋友们认识的，这位可爱的好朋友——中国的古诗。谈到交朋友，我相信你们都急于想见一见这位朋友的面貌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呢?也急于想听一听这位朋友的讲话到底是什么声音呢?现在就让我把这位朋友的面貌和声音介绍给你们吧。
先说这位朋友的面貌，我们既然知道这位名叫“中国古诗”的朋友，可以变化出种种不同的化身，这些化身当然有许多不同的面貌。不过化身虽多，我们却可以按他们不同的外表，把他们归纳成几种重要的类型。他们有的长得高一点，有的矮一点;有的胖一点，有的瘦一点。我们这位朋友既然是诗歌，而诗歌都是由文字一句一句组成的，所以他们的体型和面貌，当然也就是由篇幅的长短和字数的多少而形成的。我们今天来不及把这位朋友所有的各种不同的化身都介绍给你们。现在我只能先把其中的一对兄弟介绍给你们。他们的胖瘦差不多，都是由四个句子组成的诗歌。可是哥哥出生比较早，个子长得矮，只有五个字一句;弟弟出生比较晚，却是七个字一句。哥哥的名字叫五言绝句，小名是五绝;弟弟的名字叫七言绝句，小名是七绝。现在你们总算大概认识了他们的相貌和名字了。可是如果只有这种认识，当然不能够结交成相知相爱的好朋友。你们要想与中国古诗结交成好朋友，就一定要学会他们的语言，你们首先要学会听懂他们的话，然后才能够与他们交谈成为好朋友。你们说是不是呢?好，现在就让我把他们说话的方式，和说话的声音告诉你们吧。
你们这位名叫“古诗”的好朋友，是一位出色的音乐家。每一个他的化身，说起话来都像唱歌一样，有一个好听的调子。你们要想学会这些调子，其实一点也不难，因为这些调子的形成，原是由于一个共同的遗传基因，那就是我们中国语文的一种独体单音的特质。直到现在我们所说的话仍保留着这种特质，那就是我们中国的语文，每个字只占一个单独的空间，每个字也只占一个单独的音节。这与其他国家所使用的拼音的语文，有着很大的差别。比如我们说“花”，一个字只占一个空间，只有一个音节;而日文说“花”是“ハナ”，英文说“花”是“FLOWERS”。这些语文的字往往就都不只占一个空间，也不只有一个音节。初看起来，我们中国的语文似乎比较单调，不像他们拼音的文字，每个字可以有很多音节的变化。可是我们的聪明的祖先，却能够把我们语文中的短处，变成了长处，为我们这位名叫“古诗”的朋友所化身的各体诗篇，配制出了一些像唱歌一样的美丽的声调。这些声调听起来非常和谐好听，但却一点也不复杂。小朋友们都知道我们的普通话有四个声调，一声、二声、三声、四声。
比如我们说hao这个声音，第一声念“蒿”，第二声念“豪”，第三声念“好”，第四声念“耗”。你们注意到这四个声调在念读时有什么不同了吗?原来第一和第二两个声调，读起来时声调都比较平缓，可以拖长。而第三声的声调，读起来时则好像中间拐了个弯，有一个转折，不大容易拖长，第四声的声调，读起来时则好像是一直向下沉下去的感觉，也不大容易拖长。于是我们聪明的祖先，就把这四个声调分成了两组，前两个声调，也就是一声和二声，被称为“平声”的声调。而后两个声调，也就是三声和四声，则被称为“仄声”的声调。他们发现我们如果把一句诗的每个字都写成为相同的一个声调，像“溪西鸡齐啼”、“后牖有朽柳”，这样读起来既不顺口又不好听，于是他们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要把平声和仄声间隔着来配合运用，那样才会好听。配合的情形有以下几个方式，例如前面我们提到的那位小名叫“五绝”的哥哥，他说话的声音，基本是用两个不同的声调格式互相配合而组成的。第一个格式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第二个格式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他长成的样子是每四句为一篇诗，所以他说起话来，经常就是下面的两种声调：有时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又有时则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不过他说话时并不是把“平平仄仄”这些声调一口气不停地一直说下去。他喜欢在说话时做出些停顿，使自己说话的声音更有音乐性，他停顿的办法是每一句在第二个字后面稍停一下，然后在第四个字后面有时也稍停一下，听起来就像这样“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或“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这就是小名叫“五绝”的哥哥说话时的基本声调。
至于那个小名叫“七绝”的弟弟，他因为长得比哥哥高了一点，所以说话的声调就也比哥哥长了一点。不过，基本上他们兄弟俩长得是很像的，弟弟只是比哥哥多了两个字。如果哥哥所说的话头两个字是平声字，他就在上面加两个仄声字，而如果哥哥所说的话，头两个字是仄声字，他就在上面加两个平声字。而且在说话时也喜欢学他哥哥，每两个字就稍停一下，于是弟弟说话的声调，就成了下面两种格式：一种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还有一种就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他把这两种基本格式颠来倒去地用，于是弟弟的说话，就像哥哥的说话一样，也成了每四句为一首的，声调和谐美丽的诗篇。你们看这个弟弟学哥哥，学得多么像，而他在格式方面的增加和变化，又是多么聪明和顽皮。而且这一对哥哥和弟弟，应该也是像小朋友一样，有着活泼的生命。所以他们的说话虽然有基本的声调格式，但真正说起话来时，又经常会有许多变化。特别是每句的第一个字和第三个字，他们有时常把平声的字换成仄声的字，或把仄声的字变成平声的字。更有时他们甚至模仿他们的表哥或表弟的声调，说一些与他们的基本声调并不相同的语言。这其间的变化很多，你们现在对他们一些众多的亲族还不完全认识，所以目前无法向你们一一加以介绍说明。总之，只要你们掌握了他们说话的基本声调，常与他们交谈，那么你们实在不必死记那些平仄的格式。只要听他们谈话的时间长了，俗语说“熟能生巧”，那时，你们自然就会与他们交谈了。
我们这本书所选录的一百首诗，就都是这两位哥哥弟弟变化出来的化身。下面我就将把这一百首诗，都给你们诵读一遍，让你们听一听这两位哥哥和弟弟是怎样借着他们的化身来向你们说话的呢。经过上面你们所听到的一百首诗的诵读，我想你们应该大致已经熟悉了这两位哥哥和弟弟的说话时的基本声调。那么小朋友就可以和他们进一步交往，做更好的朋友了。这进一步的交往，就是要陪他们一起唱歌。他们喜欢不同的人，陪他们一起唱不同的歌。说普通话的人，可以陪他们用普通话一起唱歌;说上海话的人，可以陪他们用上海话一起唱歌。老人可以用老人的声音陪他们唱歌，小朋友也可以用小朋友的声音陪他们一起唱歌，各种不同的人，只要懂他们的话，都可以陪他们一起唱歌。所以大家陪他们唱的歌，并没有一个死板固定的曲调，小朋友们只要肯真诚地学他们的讲话，陪他们一起唱歌，无论你们唱的是什么声调，这位古诗朋友都会喜欢的。如此天长日久，小朋友们与古诗，自然就成了亲密的好朋友了，我自己就是从幼年时和古诗结交成了好朋友的，所以在我的一生中，他们经常和我说话，给了我无数的鼓励和帮助。现在我就把我自己陪他们唱的歌，也唱给你们听一听。下面就是我陪他们唱的歌。除去普通话的四声以外，古音原来还有一种被称为“入声”的字，也属于仄声的声调，只不过普通话读不出入声来，有时就把入声字改读成平声了。这样在读诵或吟咏时，就会有不合声调的情形了。所以当我们诵读或吟咏古诗时，若遇到了被普通话读成为平声的入声字时，一定要特别注意，不要把它们读为平声，而要把它们尽量读做仄声，这样才合乎我们这位古诗朋友说话的声调。本书中在诗句下加点的字，基本上都是普通话读做平声，而在诗律中应读作仄声的入声字。除了入声字外，还有破音字、多音字和古今读音不同的字，未能一一标明，只好请朋友们注意去听我在光盘中的读音和说明了。
叶嘉莹
写于南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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