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午后,
懒懒的热风漫游于平原。
碎石路上,
行人拖着戴笠的影子走着,
像拖一条黑死狗。
这热浪偶尔良心发现,
也会凉些,在树荫底下。
树荫挨着小庙,
再过去是一家小杂货铺,
不远是小学。
小村里数十户人家,
彼此熟得连谁家的猪一胎生几只都知道。
但男人女人各有常去的歇脚处,
譬如女人家爱上小杂货铺买酱油换盐巴;
上了年纪的男人,
庙口哈烟扇斗笠,
走棋比收成;
小孩眷恋学校里的秋千,
杂货铺里的甘蔗、糖果,
所以窝在庙口的老人身上都揣几个铜板,
以防他的孙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央求铜板,
岔了他的话头。
得了铜板舀冰镇的冬瓜茶,
小杯三毛、大杯五毛。
同样一个玻璃杯,上头两排字,
大字是“冬山乡农会敬赠”,
小字居下:“某年某月乡长某某某”,
反正三毛钱的与小字齐,
五毛的与大字平高。
如果够幸运,
阿公给五毛、阿母找零两毛,
路上又捡得一毛,
便以皇帝似的口吻:
“我要八毛的!满满一杯甜琥珀,
小心翼翼端到庙阶上坐,
慢慢地吮,
冰到心肝里,
极尽缠绵悱恻。
卖茶的老公公抽烟,
纠着一脸皱纹,
那乱纹是熨斗烫不平的,
缠绵悱恻抽他的烟,
他戴着炸花的斗笠,
寻常布衣裤,丑丑的,
可是隔着玻璃缸看,
还挺顺眼的。
小推车上一桶玻璃缸,
注冬瓜茶,
塑胶舀杯浮在上头要死不活;
另一桶铝的,
藏一支支的红豆、花生、凤梨冰棒,
冰棒太贵气了,
小孩贪不着,
再说小舌头没舔几下,
早被日头那狼舌给化了。
他是外村来的吧!
小孩们没那个心问这些,
反正他天天霸在庙口就是一尊神了!
冬瓜茶大概是他自个儿煮的,
甜淡抓不准,
冰棒应该是批来的,
做他的孙子真好命,
卖不完的冰棒大约都是那混球独享的!
小孩对他又爱又恨,
爱不用说了,
恨呢,不是恨他,恨他孙子嘛,
想他霸着冰桶随便啃那模样,
多讨人厌哪!
小孩馋狠了,
一串毛头兄弟姊妹齐了心,
趁家中无人,煮冬瓜茶。
烧灶煮水,不难;
墙角躺着一条大冬瓜,
菜刀一切,去皮挖籽,
剁得稀烂拨下水。木柴、草垛、
粗糠塞得灶口欲呕,
终于锅盖狂吠了,
掀盖,怎么是这样子?
不管了,下糖、再下糖,干脆倒糖!
成了黑乎乎的冬瓜糊!
个个灰头土脸捧碗吃不下,
这回再齐一次心,
来个销声匿迹,
洗碗刷鼎的、喂猪的,
把厝内长短棍子藏妥,
最好有把大斧砍了前后竹丛,
免得大人随手一折,
细竹枝鞭肉实在有点辣!
偏偏刚学会说话的小毛头守不住嘴巴:
“今天,猪有吃冬瓜!”
后来才知道冬瓜茶是用冬瓜块熬的,
说来好笑,
小孩的梦想得等到一定岁数才能圆,
可是这梦一旦成了,也不稀奇。
尤其当初引发梦想的人物都一个个消失,
庙口树下的阿公们一个个躺进棺材,
卖冬瓜茶的早就不见了,
家家买了冰箱,
谁还稀罕那些五毛、三毛?
梦虽然醒了,
梦境里的蛛丝马迹偶尔会浮现,
譬如夏天里熬了一壶冬瓜茶,
有人问我要喝多少,
随口这么说:“五毛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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