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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胸口沉闷,几乎不能呼吸,头痛欲裂。闹钟显示着08:45AM。我试着再与她并联,但我进不去了。打电话,也没有应答,然后很快显示我被屏蔽。我爬起来,疯一样地,给她写了许多电子邮件。写完发送之后,我盯着满屏的字母,几乎不认识它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太突然了,我几乎没法想象这是真的。像一切突如其来的噩耗,你的第一反应不是痛苦,你还来不及开始痛苦,你的反应仅仅是——这不是真的。
痛苦是三天之后才来到的。失去乔的联系已经三天了。我拼命用工作的忙碌来填满自己,一刻都不敢停歇下来。在第三天的深夜,我独自在办公室加班。我不敢停止工作,一旦停止,我便想起乔。无论我之前写了多少封邮件——大约有二十封,她一直没有回复。我心都碎了。
此刻夜深人静,12916平方英尺的写字楼已经陷入黑暗,布满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隔板,活像一大片坟墓。太像了……我不寒而栗。
我几乎害怕去查看电子邮箱,如果依然没有乔的消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此刻,我低头看到终端上显示有一条文本信息,仅寥寥数语:“比尔,我们都冷静冷静吧。我不想解释什么,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为你自己好。”我盯着她的信息,枯坐在办公桌前,仿佛哀立于墓群中。
“……痛苦有时候会被孤独无限放大,你知道吗?”我在极度绝望中找到简,幸好她在线——我像是抓到了一根稻草,一股脑地向她倾吐,语无伦次。简听得很耐心。她好像一直在,总是在那里等着我似的。这让我心里好受了很多——至少还有人愿意在那儿,为我。
“我感觉糟透了……”我在墓群一般的办公室里独自对着电脑,凌晨三点。
“我知道,我可以想象。”简的回复很冷静。
我盯着屏幕,心乱如麻,脑中一片空白,打出一行字:“……我打算今天飞回去找她……该死,这几天工作堆积如山……”
“你冷静一下,别急着做决定。”简冷冷地说,“我想你误会她了。”
大概因为极度绝望,我情绪恶劣,忍不住说:“……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平静?还在替她说话?……该死,难道我还不能得到一个解释吗?我只想与她再并联一次!我只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屏幕那一端的简,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匆匆说:“抱歉,我现在有点忙,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系统提示她下了线。她一走,我烦躁得把桌面上的东西全掀到了一边儿,空出一块地方,双手捧着脑袋。水洒了,一片狼藉。就像我的心。
这时我的戒指亮了——提示有人在并联。感谢上帝,乔终于,终于找我了。可是当我迫不及待地进入她的意识的时候,我再一次崩溃了。
还是那个少年。乔就这么抱着他,抱得那么紧,就在我们卧室的床上,他看上去颤抖不已,头埋在她的怀里,她静静地、紧紧抱着他。我像个局外人——不,应该是隐形人那样——站在他们的面前,我哭喊乔的名字,但她没有听见,她用那么怜爱而无奈的表情望着怀中的那个人。
我依然还能清晰地感到乔的怀抱多么温暖,多么温柔与深情,可那只是我的幻觉了——她的拥抱再也不属于我。我近乎绝望地喊着:“乔,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回来,回到我身边。”而她只是专心吻着怀中的男孩儿,喃喃地说:“我爱你,非常爱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还只是个男孩儿,乔。这一切都怎么了?
我胸口像被什么钉在了十字架上。再也没法在那里多待一秒了,我静静退了出来,退出了乔的世界。
黑暗中,我取下了戒指,把它扔进办公桌旁边的垃圾桶。随着它掉进去的,竟然还有一颗眼泪,也就一颗。我盯着垃圾桶,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戒指捡了出来,放回抽屉。此刻办公室的灯控突然自动亮起。白光一层层铺到远处,眼前的办公隔间一片一片亮了起来,好像墓园的日出似的。突如其来的刺眼亮光让我的眼睛又涩又疼。屏幕已自动待机,只在一角显示着06:00AM。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我感觉饿极了。去卫生间狼狈地洗脸,草草漱口。镜子里的自己糟透了,眼圈深黑,憔悴,像个瘾君子,我自己都不想看了,把头扭向一边。一边打呵欠一边烘干了手,我打算下楼买早餐。
自动便利店里面空无一人,进门迎接我的只有那个该死的、佯装热情的女机器人,说着千篇一律的日语:“早上好!欢迎您光临!”我草草选了一杯咖啡、三明治、蛋卷,拿去加热。广告商真是无孔不入,等候加热的两分钟都不放过,与视线平齐的电子屏上全是花花绿绿的滚动广告。亲子自然之旅,轻副作用的癌症疗法,新款磁悬浮车……有蜂鸣器轻轻地响了三声,提示我食物热好了,但我几乎没听见。我走神了,盯着滚动广告,它感应着我的眼球运动,自动停留在我注视着的最后一则广告上:是一个仿古的海报设计,画面上一对白人男女在埃菲尔铁塔下面拥吻(够烂俗的,算了,你懂的,广告),一切都是虚焦的,黑白的,而焦点集中在他们身边的墙壁上,那上面钉着一个鲜红的消防箱,老式的上世纪初的样子,但箱子里面不是锤子或什么消防水管,而是一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消防箱的玻璃上写着:“如遇一见钟情的紧急情况,请敲碎玻璃。”海报的最下面分别用英语和日语写着:“为你带来最自然的爱,近藤花艺”。
我还是想起了乔,想起了她的笑容。那是我见过的最自然的风景。像很多年前,樱花都开好了的,华盛顿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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