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送给爱人最好的礼物,是时间。
by 七堇年
在未来世界,人脑将实现相互联网,可读取、拷贝他人的大脑内存信息,无需通过语言,就能实现精神层面、嗅觉视觉听觉等一切感同身受的交流。恋人结婚时,将交换装有大脑神经元电信号解码器的戒指,完成头脑并联,彼此能读取对方大脑信息,因此被称作Brainternet(脑互联网)。
1
“We are man and wife, if ever two people on this earth.”
这是电影的最后一句台词,暗淡的结尾里,裘德朝着挚爱离去的背影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乔看上去眼眶湿润,一边用纸巾轻轻擤了擤鼻子,一边轻轻做了向左滑的手势,荧屏自动回放了电影的最后一段。
“你还好吗?”我问她。
“没事,我只是觉得很美。‘世上若有最后一对夫妻,那就是我们。’你能想象吗?那时候的婚姻是什么样子?”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就势低头轻轻吻了她。她的额头温暖甜香,“其实现在距离原著问世刚好三百年,听上去时间很短吧,你能想象吗?”
“你确定才三百年?我不相信。”
“那我们打赌吧,如果你输了——”
“输了怎么办?”乔俏皮地望着我,眼神如夜雨一般温柔。
“那我们就结婚,而且并联。你敢吗?”我放下酒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戒指,一粒荧光微微闪着。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张口结舌。
她很快又恢复不屑一顾的表情,用极为不服输的语气,反问我:“你是问我敢不敢打赌,还是问我敢不敢和你并联?”
“都是。”我故作镇定地回答,尽管我感到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乔毫不犹豫地向智能中控系统问询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的出版年代。一个冷漠的自动应答声:公元1895年。我用胜利者得意的眼神望着她,把戒指又举高了一点。它在黑暗里微闪如一粒星光。“你愿意和我结婚吗?乔。”我整理了我的表情,认真向她求婚。乔望着我,显得严肃——那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几秒钟,没有之一。然后她终于笑了,那是我此生最爱的笑容。她轻轻凑到了我的耳边,说:“We are man and wife, if ever two people on this earth.”
2
我一点也不奇怪——如果来参加我们婚礼的宾客们会一边吃着蛋糕、饮着香槟,一边偷偷打赌:结婚固然勇气可嘉,但在忠诚度暴露无遗的时候,这段婚姻能够维持多久,两个月,七个月?就连我的老朋友也开了一家博彩站,最新的热门业务是猜测稀有已婚者们何时离异。“那帮可怜的家伙连朋友的离婚日期都不放过。”他亲口对我说。
是的,在脑互联时代,钻石戒指已归为历史,没有人再玩那种空口无凭的“我愿意”游戏了——还有比那更无聊的吗?如果一个人一边说我想与你结婚,一边却又不敢与你大脑并联,那你也清楚你们的婚姻等于狗屎。当然,避免尴尬的方式也很简单:你们只需保持未联的同居、恋爱、约会或床伴关系就好,不必扯上婚姻。至于生育率骤减、老龄化负担的剧增……那都是政府的麻烦。人们只是抱怨一下税收,然后将一切乱了套的东西,都归咎于脑互联时代就了事。
不得不承认,在婚礼仪式上敢于交换那一枚玩意儿(它其实也不比钻戒便宜)从此头脑并联的夫妻,都是些勇敢的家伙。想知道为什么还是会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愿意选择结婚并联吗?那是因为你永远无法体会,你所爱的人能和你心心相印,分享记忆,互相懂得,感同身受……那有多棒,哪怕只是暂时的。尤其当我们必须面临长时间分离的时候。
新婚之后,我被调遣到远东分公司工作,拒绝的代价或许是失业,我没有选择。那里什么都不太一样,日本式的礼貌和拘束比他们的文字和语言更让我倍感陌生。那里又干净,又清静,有时候几乎冷清得让人感到生无可恋。
记得刚到不久,有那么一天清晨,我乘空轨前往公司。像往常一样,车厢里的人们依旧极为礼貌地保持着绝对的安静,没有任何一点声音。突然,一个少妇怀中的婴儿不知为何啼哭起来。少妇惊慌极了,赶紧试图让婴儿安静下来,但似乎毫不奏效。于是她迅速放弃劝哄孩子,立刻站了起来,不断向周围所有乘客鞠躬道歉,一直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抱歉!车刚一到站,她便抱起婴儿忙不迭地逃下了车——我打赌那一站绝对不是她本来的目的地。
初来乍到,这一幕让我印象深刻,我转身望着少妇下车后匆匆离去的背影……那背影修长,美丽,有些像乔。我不由得想,如果我们有一个孩子,会是怎么样的呢?而如今我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大洋,和一片大陆。感谢上帝,要不是因为大脑并联,我简直无法从那种寂寞中存活下来——实在是太寂寞了,在清晨等候买咖啡的队伍中;在中午独自坐在公司餐厅角落吃三明治的时刻;在下班之后的空中快轨里,在走回到公寓的那一段路上……在那么密实的、陌生的、冰冷的、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我寂寞得像一个影子,而如影随形的,才是我的肉体。只要我不在工作的时刻,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进乔的意识里。那已经不是我的思念,那就是一种生存需求。我需要感知到她在做什么,她看到了什么,她感受到了什么……一阵风吹动了她的头发,一滴雨掉在了她的皮肤上,一口很香的煎饼,一个很英俊的路人走过来对她吹了口哨,办公桌上堆着太多文件,她对老板的不近人情生气了……她也在想我了。
她的分分秒秒喜怒哀乐都在我的脑海里,或者这样说更精确:我存在于她分分秒秒的喜怒哀乐里。为此我宁愿不睡觉以抵抗时差。事实上我并未感到这有多难,因为自从分开以来,我已经习惯了失眠,快有一年了。直到有一天,东京时间凌晨五点,她在第十一街的咖啡馆喝下午茶。我依旧失眠未睡,有些昏沉。隔着遥远的时空,我像一只陪伴在主人身边的拉布拉多犬那样,静静蹲在她的意识里,感受着她杯子里咖啡的温度,以及她视野里那一道温黄的斜阳。
在一个昏昏欲睡的时刻,我听着乔对朋友抱怨,“……想念不是借口……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想我,可是他无时无刻不走进我的生活……简直如同在监视……太糟糕了这种感觉……”
我愣住了,从未想到她会这样感受这一切。我像一个被当场捉住的偷窥狂,狼狈地退出了她的意识。如果那一刻她低头的话,应该看得见戒指上那一星微光默默熄灭了。五个小时,七个小时,十个小时过去了……我头一次这么长时间没有再尝试与她并联,而那一天我心神不宁,什么都没做,工作一团糟。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也一直没有亮——无人尝试主动与我并联。我不甘心地反复查看手机,几乎带着恶意,令它疲于跟随我的眼球运动指令,盲目地一遍又一遍翻查每一款联络软件,无休无止,那块薄薄的透明玩意儿几乎被我折腾得发烫。但没有一丝她的消息,一丝都没有。没有视讯,没有呼叫,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留言,甚至没有邮件。我以为她会想我的,我以为她会主动找我的,我等待着,等待着一个人——等待着乔,愿意走进我。
但没有。
十二个小时之后,我忍无可忍,只能再次硬着头皮尝试主动与她并联。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乔已经修改了她的密码,我无法走进她的意识了。
用户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