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像是走入了混沌的迷宫，找不到来时路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音频事业部

【栏目开头语】
喧嚣的世界里，这里有一份温暖留给你。欢迎大家收听齐鲁晚报·齐鲁壹点音频栏目《夜阑心语》，我是主播小茹。今天夜间分享的是，母亲像是走入了混沌的迷宫，找不到来时路。

这是我对自己那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的“实录”。人生是一个多么曲折又神秘的过程，走着走着就老了，有的人猝然倒下，有的人却像走入了一座混沌的迷宫，既找不到来时的路，也寻不着生命的尽头。

1963年，36岁的母亲生下我，娘俩都属兔。时光荏苒，母亲已九十有三，而我也五十有七了。
家有九十老母，是一种幸福，不幸的是，母亲被阿尔兹海默症折磨了十年有余。母亲患病的这些年里，一直在哥哥弟弟家被无微不至地轮流照顾，我则在节假日一次次奔波在探望母亲的路上。
有一天，突然被一句话打中软肋，“人生里有些事，不能蹉跎。”于是，在这个秋天，我放下工作，告别城市，回到乡下，专心守候在老母亲的身边。风烛残年的母亲，就像墙边经年的那个老瓦罐，风一吹，仿佛都能裂成一地碎片。然而，母亲还是一日日坚强地活着，背佝偻，腿蹒跚，眼昏花，牙零落，脑萎缩，像一棵阅尽人间沧桑的老树，护佑着四世同堂的一个大家庭。望着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的母亲，我常常想，这阿尔兹海默症何其残忍，竟然把一个人的意识或记忆摧残得混乱不堪、支离破碎！
记着孔子的“色难”二字，记着“尽孝要趁早”，记着“娘在家在”，不求天长地久，只求不留遗憾，整整一个月，一日三餐端至母亲床前，一天24个小时几乎不离母亲左右。我仔细地看顾着母亲，体察着母亲，用心，用笔，用手机镜头，记下了母亲一个个难忘而珍贵的瞬间。当今天回味起来，心中翻江倒海一般，五味杂陈又无言以说。
母亲大脑深处那些零星的记忆碎片，丝丝缕缕都是过往岁月的苦难和艰辛，点点滴滴都是生命中的挚爱和思念。如果以年轮计，大多都是她四五十岁以前的印记。偶尔，那残破苍茫的记忆之海，也泛起晚年零零碎碎的幸福的浪花。每个老人，都是一部历史，仔细揭开一帧帧残破的页码，仿佛才能寻到生命的底色和秘密。

我看到了母亲曾经的辛劳。
一天中午，天气晴暖。我搀扶着母亲，让她坐在和暖的秋阳里晒晒太阳。突然，她说，“你看看我，怎么就不中用了，干不了活了。”一天夜里，已经很晚，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母亲，一遍遍地跟我说，“快给我找根线，找个针，我得缝缝这被子，天冷了……”一辈子围着锅台转的母亲，在缺衣少穿的艰难中把一群儿女养大，又把第三代抱大，可是，记忆深处，“干活”仍是她心心念念的操劳。

我看到了母亲曾经的苦难。
一天晚上9点多，母亲突然把上衣全部脱了下来，使劲挠着脊背，跟我说：“浑身怪痒痒，有虱子哈，快把我这棉袄拿出去抖擞抖擞！”娘啊，您记忆清晰的那个年代，因为没有条件洗澡，没有条件经常换洗衣服，极端不讲卫生的农村环境，虱子跳蚤不是在身上咬就是在炕上跳，给你留下多少烦恼的记忆。又一天夜里，看母亲情绪平稳，我们决定给她洗个澡。平日最难的就是洗澡，她会死命地攥着自己的衣服，不让脱，甚至乱抓乱挠地不让靠近。
其实，母亲是喜欢洗澡的，她本是很爱干净的一个人。一番反抗后，终于把她安抚在淋浴房享受热水的沐浴时，母亲便变得很顺从且面露舒服的神情。洗着洗着，母亲突然伸出胳膊，说：“你看看我瘦的。”是啊，我的娘，你已经瘦得让我不忍目睹，喂养大六个儿女的乳房像一个掏尽粮食的布袋，干瘪得只剩下皮，贴着瘦骨嶙峋的胸膛，无力地下垂着。这些年，每次给母亲洗澡，她皮包骨的枯瘦都让我心疼得泪眼蒙眬。
刚洗了几分钟，母亲就不停地说，“别祸害热水了，还得留着哈(喝)的。”唉，娘啊，你记得的还是很久很久以前挑水喝的那个年代，洗衣做饭的水都得从离家很远的井里挑，凉水省着用，热水更稀罕，锅里的饭不够吃，灶下的柴也总是不够烧。从前那些艰难的日子，像刻在树干最里边的年轮，记得最深刻。
几乎每次把饭端到母亲跟前，母亲都要说：“你吃吧你吃吧，你吃了还得干活。”那些漫长的穷困岁月，好饭留给下地干活的父亲吃，热汤留给还没长大的孩子喝，母亲总是那个坐在锅台前看一家老小吃饭，最后用剩饭果腹的人。母亲最喜欢吃的是饺子，最喜欢喝的是鸡蛋花。饺子是她尚存记忆的年代，从来没吃够也没吃饱过的饭食。冲鸡蛋花，则是父亲在世时能享受到的最佳营养品，母亲做好了，只能端着碗使劲闻闻那满溢的香味。
今天，香喷喷的鸡蛋花和热乎乎的饺子，是母亲一日三餐的主食，每当把饭碗捧至床前，母亲不管是清醒还是糊涂，都会立时表现出兴奋的表情。患了老年痴呆症，虽然意识迷迷糊糊，其实大脑总处在一种或焦虑或烦躁或幻觉或亢奋之中，是极消耗人体内能量的，因此易饿能吃。



我看到了母亲的迷茫和无助。
亲爱的母亲，你怎么连自己的儿女都不认识了呢？一天我问她：“你看我是谁？”“我认识，就是不熟。”大哥问她：“你看我是谁？”“你是俺大叔。”岁月的刻刀真的是残酷，竟然能把人心头最柔软又最牢固的情感都剥蚀殆尽。
便秘是很多老年人的难题，母亲常常十天八天不大便，只得给她吃助排泄的药。每次吃药后，看她起身，我便扶她到床边坐便器上，或者厕所马桶上。可就在我到隔壁屋午睡的一会儿，母亲在床前拉了个满地狼藉。我赶紧清扫，母亲无助地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失智让人最无奈的就是，当拉尿失禁、意识混乱、喜怒无常时，那种自我尊严的丧失。

我看到了母亲的思念。
农历十月初一晚上，已过10点，母亲还呆呆地坐在床边不睡觉。我说：“娘，你睡觉吧。”“我不能睡，他大还没回来。”多么让人哭笑不得，又多么让人欲哭无泪。俺的“大”早已长眠在九泉之下，难道今日寒衣节父亲坟头的缕缕纸烟，冥冥之中又勾起了母亲心底的思念？
当年，19岁的母亲嫁给29岁的父亲，娘家村西，婆家村东，结婚前两个人竟然没有见过面，是在媒婆的巧舌下，奶奶用两袋粮食给父亲换了个媳妇。虽然乡村偏僻，但战乱、动乱、贫穷、疾病等等所有的灾难，他们都遇到了，经受着黑夜看不到天明的煎熬。然而，牵手就是一辈子，相濡以沫，无怨无悔，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把一群孩子养大成人。不用说，母亲对父亲的这份感情，是深埋在她心灵深处最牢固又最不能言的那一缕。苏轼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而母亲和父亲已经生死相隔三十年了，在沉沉的黑夜中，在迷蒙的失忆里，仍是“不思量，自难忘”。

我看到了母亲的满足和幸福。
一天上午，微风和煦，天晴气爽，我坐在母亲床边看书，母亲难得一脸的安详。日近中午，当我问一句“娘，你想吃什么”时，老娘竟莫名地兴奋起来，只剩一颗牙的嘴笑得合不拢。她舞动着枯瘦如柴的手，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你知道吧，我光儿媳妇就好几个，还有儿。俺孙子都有孩子了，俺孙子都有媳妇了。”“在庄户地里，我不算巧的，可是我什么也会做，会摊煎饼，会做衣服。我不是有一大群孩子嘛，都是我养大的。”“这铺盖这衣服都是俺闺女给我买的。我有一大包钱，都是我那些孩子给的，你知道吧？”“我就是牙都掉没了，我没有别的病。”
简直就是一个幸福爆棚的老太太，那一刻，她大脑深处泛起的都是一些多么满足而自豪的记忆碎片啊。我拍下一个个小视频，发在亲人微信群里，让天南海北的三四十口亲人分享这幸福一刻。

我还看到了母亲的恐惧。
“回家吧，快和我回家吧。”母亲患病后，对天气变化是最敏感的。天气或冷或热突变前，病情便发作得厉害。有时会大哭，声嘶力竭地哭我们离世好多年的姥姥。有时会急慌慌地往外跑，天冷未归的孩子，天黑未归的孩子，吃饭未归的孩子，拾柴未归的孩子，曾是她日日夜夜的牵挂和焦虑。有时会彻夜不眠，把衣服铺盖打成一个个大包小包，嘴里不停地说，“我要回家，快回我大路，我不在外边了……”儿女们各自成家后，母亲跟着我们从老家到县城，从潍坊到省城，也算四海为家了，可她最心心念念的，还是名为大路的老家。
有时会担心死亡，这些年衣服鞋子都是穿着睡觉，如果劝她脱下来，她就会说，“别给我脱，我要是死了，别连衣服都没的穿。”

这就是我对自己那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的“实录”。人生是一个多么曲折又神秘的过程，走着走着就老了，有的人猝然倒下，有的人却像走入了一座混沌的迷宫，既找不到来时的路，也寻不着生命的尽头。
在进入老龄化社会的今天，有越来越多的老人被这种疾病无情地折磨着。“楼前柳，憔悴几秋风。”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不可以改变，却可以改善，且行且珍惜。

【栏目结束语】
今天的《夜阑心语》讲到这里，感谢收听，愿你我，今夜好梦。

作者 李秀珍
编辑 孔昕
主播 孔令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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