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无字第一部第五章第十部分

2022-09-16 05:10:3115:38 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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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在如何对待、宠爱女人的问题上,胡秉宸和顾秋水都是惜墨如金。他们深知,迷恋中的女人多有一两拨千斤的能力,并天生具有文学创作的潜质,自己就会往下编撰更多的情节。

  可不是,想着丈夫就守在不远的地方,沉静如叶莲子者也不可遏制地张扬起来。

  被硬毛刷子刷得戗着白茬的矮桌,赏心悦目。豆汁儿上冒着又酸又甜的热气,就着新烙的壳脆里热的芝麻烧饼,咬一口就露出像是摞着一二十层绵纸那么松软的饼心。烧饼里夹着酥脆、一咬就成粉末的焦圈,还有小酱瓜、凉拌芹菜等佐吃小菜……她最喜欢的是切得粉丝那么细、滴着几滴小磨香油的腌苤piělán丝,真比山珍海味还让她中意。

  在顾秋水的陪伴下,叶莲子隆福寺喝豆汁儿这一节,多少是出自喜好,多少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描写?

  后来吴为到南城专营北京风味小吃的饭馆喝豆汁儿,想要继承母亲念念不忘的这一嗜好,也不知是没有了彼时的手艺,还是她的口味异于叶莲子,根本无从体会豆汁儿的妙趣、吴为没有出生之前,他们也常去北海公园,走累了就在双虹榭、濠濮涧那些茶座吃吃茶,所费不多,又很时尚。

  不大的方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四碟干果。叶莲子悄悄掀起桌布,下面不过是一张藤制的桌子,可是铺上一块白布,立刻就不同凡响。从此她认定了桌布,哪怕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比如说在零孤村,她也会在破桌子上铺块白布。白布虽破,却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那是一种品位。品位不那么势力,有钱可以讲,没钱也可以讲。

  “您二位品点儿什么茶?”“香片儿吧。”顾秋水说。自然是香片。龙井什么的是胡秉宸那种人家喝的。

  也就是在北海的茶座上,他们才偶尔喝点茶。平时家里来了客人,叶莲子就到茶叶铺那柜台前腼腆地一站,买一两“高末儿”。店伙计也不因为买的是“高末儿”就有什么不悦,“您用点儿什么?”或是“没合适的?没合适的您就先随便瞧瞧!”照旧前后迎送。那一两“高末儿”买回来之后,能用很久。

  “高末儿”像是叶家的“看家菜”,日后吴为独自抚养禅月的日子里,也是一两“高末儿”接待来客。直到她有了稿费收入,才把“高末儿”改为茶叶。

  伙计把沏好的茶端上,顺手把包茶叶的、上面印有绿色商标的小纸,叠了个三角,往壶嘴上一套,“您二位来点儿什么点心?

  顾秋水问叶莲子:“你喜欢什么?

  叶莲子羞涩地笑了,从小习惯的是他人的白眼而不是他人的殷勤。那日子虽已远去但尚有余悸在心,而且她不在意吃什么,只要跟顾秋水一起,在风景如画的北海公园坐坐就是完美。

  她说:“随便。”顾秋水点了仿膳的栗子面小窝头、肉末马蹄烧饼和漪澜堂的鸡丝汤面。

  禅月小的时候,叶莲子如果带她上公园,必定是北海公园,最后还要在茶座上坐一坐,才算尽兴。即便到颐和园,也忘不了茶座那个节目。

  不论吴为或是禅月,都不能理解叶莲子对北海公园、对公园茶座这份非同寻常的眷恋。

  他们吃着、喝着,或是听蝉,或是观景,就是没有话说。

  逆来顺受的童年,扼杀了叶莲子表述的能力,年深日久之后,她甚至中了逆来顺受的毒.把表述等同了花言巧语。

  不善言笑,更不要说调笑,早早就为她的失宠埋下了伏笔。只读过小学的叶莲子怎么也不明白,曾说过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便矢志不再娶的顾秋水,有一天竟会那样说:“你是漂亮,可我就是不爱你这个瓷美人儿。”

  其实顾秋水日后的女人,哪个和他也没有共同语言。叶莲子只是没有表述能力而已,而他后来的女人,简直就是肚子里没货。

  所以顾秋水,或是说男人,果真需要一个有共同语言的女人做妻子吗?从胡秉宸后来的实践也很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可能正是因为他和吴为之间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反倒让他不好受用。除了做爱的时刻人们希望身上的遮盖越少越好,而在其他时间,最好还是有所包装。

  不过顾秋水在三四十年代,就能使用这样一个相当领先、超前的理由与一个女人分手,胡秉宸则是到了七八十年代,才以此作为与白帆分手的缘由。

  秋天傍晚,估摸着顾秋水快下班的时候,叶莲子就到干果店去,像那个时代的女学生一样规矩地站在店门口,瞅着店伙计挥舞着平铲在大铁锅里翻炒栗子。铁铲和栗子在粗沙里刷刷地响着,直炒到一个个栗子通体红紫发亮。等伙计过了筛,她就称上半斤刚出锅、热呼呼的栗子捧回家,掖在被窝里焐着,静等顾秋水回来一起享用。或是到附近隆福寺庙会上买点通县张记铁蚕豆。老张家的铁蚕豆又香又酥,那驮货的小驴毛色黑亮,脑门儿上还坠着一朵绸子扎的大红花。

  小毛驴通人性似的,见到她就摇头晃脑地喷几个响鼻儿。

  已经从东北军退役的顾秋水,又在东北大学兼起一份军训主任教官的职务。这样一个职务落到他的头上,是因为蒋介石派往各大学的军训主任多半是特务,张学良当时是东北大学的名誉校长,有权从东北军指派军官担任东北大学的军训教官,以抵制蒋介石的控制。

  东北大学那里有九十块钱薪水,每个月包天剑还给他五十块钱津贴,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下班回家路过东安市场,有时会花一块钱买四个卤鸡翅膀,回到家里和叶莲子一起下小酒。那时候钱还不毛,一块钱能换四百个铜板,买一盒大婴孩香烟才二十个铜板,也就是五分钱。面粉四五块钱一袋,一桌说得过去的酒席也不过六块钱,档次再高一点的八块或十二块。

  那么这一块钱四个的鸡翅膀,该算是精品了。

  到家之后,先到包天剑师长家里打个照面,看看有什么事情要办。

  常常是没事可干。

  包师长不是到二十九军宋哲元军长家里打麻将,就是和东北军骑兵军王副军长到东单舞场跳舞去了:那时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个舞步极佳、风流倜傥、后来牺牲在重庆渣滓洞里的王副军长是共产党。谁知那夜夜笙歌、钗光鬓影、满场飞舞不是个伏笔?反正包天剑在解甲归田脱离东北军后,又于一九三七年带着顾秋水奔赴延安,王副军长功不可没。

  既然包天剑那里没事,又住得离东四牌楼很近,晚上更是常到那里吃个小馆,逛逛商店。

  脱下了军服的顾秋水,急需几件长衫和棉袍。

  叶莲子也说:“结婚时候做的衣服都太漂亮了,平时不好穿,不如做几件一般的布衣服。”

  他们就在东四牌楼的东升祥绸布店,买些素花布或印度绸,就手在商号里加工,也不必另找裁缝。头天订货,第二天就能交活儿。

  旧历年到来之前,顾秋水还给叶莲子做了一件驼色的厚呢大衣。

叶莲子常对吴为提起那件大衣:“我在北平的时候,你爸爸给我做过一件大衣……骆驼毛的。”有时又说成是安哥拉毛的。不论骆驼毛或安哥拉毛,都很不确切。这件大衣后来丢失在香港。丢失的过程,顾秋水和叶莲子的说法不一。叶莲子穿着这件大衣,和顾秋水一起度过了他们最后一个旧历年,也可以说是叶莲子一生中最后一个旧历年。以后的几十个旧历年,除白帆的儿子杨白泉打上门的那一年为她略添气氛之外,其余皆穷苦孤零,乏趣可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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