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的油粉
主播:李秀红
供稿:农高区丁庄街道中心初中
姥娘的孙辈儿当中,我大概是在其身边最久的那个,用母亲的话就是“常驻沙家浜”。即便上了学,周末以及寒暑假,我必回去。几天不见就想念那宁静的小院,想姥娘做的油粉,想给姥爷的山羊胡子扎个小辫儿……
二舅总是逗我:“外甥是狗,吃了就走。你走不走?!”我才不走哩!我一来,姥娘就给我煎面芡儿,烤地瓜,变着花样儿地做好吃的;我还能吃上香喷喷的米饭,大米可金贵呢,姥娘平时都不舍得吃。二舅家还有一起玩耍的姐姐,比我在家看妹妹可强多了。
姥爷还教我写大字、背诗。我记住的第一首诗是姥爷教的《蚕妇》,“你明白吗?穿绫罗绸缎的不是养蚕人。”我懵懂地点点头。姥爷的条山几上堆满了泛黄的线装书:《东周列国志》《三国志》,新旧唐书……我还愿意躺在姥娘的被窝里,听姥爷那混和着烟草气息的故事,虽然不时被天一冷就会犯的“痨病”导致的剧烈的咳嗽声打断。姥爷从不枕枕头――嫌矮,太憋气;枕着两块老青砖,时间久了,都有了乌黑油亮的包浆。头一挨着青砖,胸膛里就“ho―ha,ho―ha”地拉着风箱,间或一声鸡啼似的尖咳,我登时睡意全无。
在阵阵“叽叽喳喳”的鸟鸣中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姥娘正在做饭,升腾的烟气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中跳舞,云蒸霞蔚,甚是好看。
“起来吧!下了大雪。”姥爷扫出一条通向大门的小径,搓着手进来,带着一股寒气,“腊七腊八,冻杀叫花儿,真冷啊!集上人准不多。”村里逢二、七赶大集,我可得去溜达一圈。
“快起来,棉裤袄都给你烤热乎啦!”姥娘帮我穿戴整齐。
大雪初霁,天凝地冻。天空蓝得澄澈,阳光晃眼。屋檐下一溜长短不齐的凌锥儿,我必拿根长竿敲下来,袖在袖筒里偷偷地啃。姥娘给我穿一双塞满棉花用蒲草编的草鞋(老家叫“縍”),使劲踩在厚厚的积雪上面,听那咯吱咯吱的声响儿。从家门到集街,我一定兴奋地走几步就扑倒在地,还要攥个雪球吃。
油粉担子跟剃头挑子都在集街的十字路口北侧,向阳。师傅们围着一样饱经沧桑、颜色斑驳的围裙,一样的炉火正旺,热气腾腾。金灿灿的肥油渣儿浮起在油粉上面,酱红色的粉条晶莹剔透,若隐若现地出没其中。
起早赶集的小贩双手捧碗,或站或蹲地围在一起,稀里呼噜吸溜着油粉,头都不抬。不用喝,光是耳听眼观,你就口水四溢,迈不开步子。姥姥拉着我冻红的小手:“馋妮子,晌午给你做,管你个肚儿圆。”
油粉不是汤菜,也不是一般的咸汤。一锅鲜美的油粉必有材料上的严格且固定的搭配:翠绿的白菜叶儿,白嫩的豆腐,软滑的粉条儿。姥姥总能凭着几十年经验,把平常的食材,做出不凡的味道。
做油粉,一定要用猪油,最好是现切的板油放在锅里慢慢儿炼,熬到油香四溢变作焦黄的油渣儿,这时葱花炝锅,更是浓香扑鼻。放入切细的白菜叶子,倒入酱油不断翻炒。待到白菜叶颜色变成新绿,添适量水,再放上大把粉条儿。看粉条变得稍软,再把豆腐滑入锅内。油粉中的豆腐可有两种:鲜豆腐或是冻豆腐。鲜豆腐切薄片儿,冻豆腐得横竖切成骰子块儿。一定要在红泥小火炉上慢慢煨着,看那粉条儿和豆腐一起在耳锅里微微颤动,“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片刻,便发出极美的香气。等粉条收尽了浓油赤酱,变得通红、透亮,油粉就快做好啦!
姥娘早就熬好了一锅稠稠的白粥,煨好的粉条儿、豆腐、菜叶儿,一股脑儿地倒进粥里,再来两个开锅儿,嗨,成了!
刚出锅的油粉太热,喝一小口,直烫麻舌头尖儿。姥娘用筷子搅来搅去:“冷冷,冷冷;小狗等等。心急喝不了热粘粥啊!”
我可等不了!
先捞起上面的油渣儿放进嘴里轻嚼,一丝极鲜的油水顺着齿颊滑入胃肠。天!这是一种怎样极致的享受啊。
费尽心思地夹起一根粉条儿,咬住一端,用力一吸,“滋溜儿”一下极快地飞进嘴里。有时粉条儿太长,用足了力气嘬时,粉条上下翻飞,猛不丁地贴到下巴上,或是飞到鼻子下面,姥爷哈哈大笑:“这是青龙探海呀,还是白蛇钻洞?!”
鲜豆腐滑嫩,入口即化,未及感受它的味道,便已下肚,只剩粉条儿在唇齿间牵绊。冻豆腐多孔,口感则大为不同,用调羹舀起吸饱了汤汁的一块,送入口内,只需舌头轻轻一挤,鲜美的汁水便肆意地在口腔里弥漫。再用后槽牙细细体会冻豆腐的质感:劲道,弹牙。
运气好的话,还能吃到不小心混进来的一点点儿五花肉,我一定细细地咂摸,慢慢地咀嚼,那滋味,凤髓龙肝莫过于此吧?
一海碗油粉下肚,酣畅淋漓,浑身舒坦,忙不迭地解开冬衣的扣子:再来一碗。
咸菜瓮里捞出几片白菜帮子,切碎了淋上少许酱油、香油,拌匀;喝一口滚烫的油粉,吃一点儿冰凉的咸菜,这绝配的味道会俘虏你所有的味蕾。
蔡澜先生视有几滴酱油的“猪油捞饭”为销魂的死前必食,只消一口就激动到落泪。倘若蔡先生在寒风侵肌的冬日里品过我姥娘做的小饭菜,我想当是感激涕零,则必食清单里定增一目录:油粉。
可姥娘的油粉离我已三十余年。
时光易逝,而味道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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