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可免费试听，全本可移步至方所商城购买收听。
为什么选择从马奈讲起？
我可以借用波德莱尔的话来形容，马奈他的画作《奥林匹亚》参加沙龙展入选，但被严厉的攻击，比他前几年展览《草地上的午餐》所遭受到了攻击更激烈。
马奈《奥林匹亚》
马奈《草地上的午餐》
马奈写信给当时逃到比利时的波德莱尔，虽然没有明说，但要求伸援写篇文章，向他诉苦。波德莱尔的回信很有趣，他说：你要知道，你是你们艺术的最后一人也是第一人。你们这个腐败堕落、频临死亡的艺术，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
简单来说，在波德莱尔的眼里，马奈是不像德拉克罗瓦（大陆译名）那么巨大，也没像库尔贝所呈现出来，是来自于一种土地、乡村的雄厚气息。但是马奈画作有一种气息，有一种波德莱尔(Baudelaire)自己本身的美学观所寄望的一种现代性，就是现代城市、日常生活的集锦。
编按：欧仁·德拉克罗瓦，法国著名画家，浪漫主义画派的典型代表。代表作有《自由引导人民》、《十字军占领君士坦丁堡》、《但丁之舟》等。
居斯塔夫·库尔贝，法国画家，现实主义美术的代表。代表作有《石工》、《画室》、《奥尔南的丧礼》等。
这是什么样的意义呢？因为在马奈之前，几乎所有的学院绘画的主流是以历史绘画、宗教绘画、以各种带有很巨大叙述背景的绘画题材为主要的绘画场景。在这些绘画中，我们看到了有点像在舞台上，像剧场里面的人物，而不具很现代、很日常中可看到的真实的人。
而马奈的绘画，完全抛弃只有这些以叙述、历史、宗教、神话、圣经故事、或希腊罗马神话，为绘画题材的学院大传统，他完全丢掉了。马奈终结了大叙事。今天所讲的，我们常常在侃侃而谈的”后现代”，其实在马奈(Manet)那个时后他已经完成当时的后现代。
马奈的开创性
马奈很勇敢的抛弃传统，除了绘画题材、内容中他选择日常生活、一般人的，有时候他甚至选择一些边缘人。比如在他经常引起风波的这个《草地上的午餐》，还有最有名的《奥林匹亚》，几乎是赤裸裸的把当时整个巴黎社会只敢做、不能明說的，直接的呈现出来。这些主角是风尘女郎，所谓的娼妓。他堂而皇之的把它画在画面上。所以当时会引起很大的风波，就是很多人就觉得不解，《草地上的午餐》他怎么会把一个裸女摆在两位盛装的、西装笔挺的男士中间呢？
为什么会把一个裸女，以庄严的方式放上画面呢？他们不能接受這种赤裸。马奈自己就回答，也很多人也帮他讲话，说“看看卢浮宫里面那么多裸女，那些绘画你们就不去讲？“ 他们当然不会去讲。因为那些绘画来自于文艺复兴，来自于17世纪，他们都带有巨大的历史叙事、神话背景，以此作为一种掩饰。
而马奈不要这个掩饰，就直接在把肉体呈现出来。左拉很明确讲“那个女人其实要象征巴黎的肉体，馬奈把整个巴黎、巴黎的肉体直接的呈现出来，以很挑衅的方式。“
在这点上，波德莱尔认为马奈不止在绘画上符合他所要求的现代性美学。画所画的这些人物，也就是波德莱尔作品中《恶之花》的人物。《恶之花》其中那些堕入地狱、堕入风尘的女人，那些在午夜子夜里面出现的幽灵。
马奈在看了波德莱尔给他的信，他是怎么样回应，我们不晓得。但是，显然波德莱尔是对马奈非常感兴趣的，但他是以一种很暧昧、怀疑的方式在看待。
所以这也是马奈让我们很好奇的一点，从波德莱尔开始一直到左拉，为什么所有支持他的文学家，对马奈是以很热爱、支持的方式。但对于他的作品，他们虽然都有一种寄予声望、非常捍卫的方式。但至于马奈作品的成就与否，他们往往表现出很折中的、或暧昧的态度。並且在突然之间，会以一种不可明说的、怀疑态度来看待马奈作品。
所以左拉他会讲马奈作品在他们这个时代，是成为整个社会、整个绘画界嘲笑的对象。但是他即将成为未来世界、未来的世代，学习模仿的对象。所以，这也是马奈令人不解的原因，为何支持他的画家、批评家，对他的意见往往是左右摆荡，而不给一个很明确的立场。
马奈，画出来的是活生生的光线
除了题材之外，马奈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革命性的绘画方法，就是他把原本学院派非常繁复的、整套处理作品的作法，以比较简洁的方式、非常迅速的方式来完成。他不再反复地一层一层地堆迭。当然很多人会讲，可能是因为马奈受到日本浮世绘影响，浮世绘平涂的技法。
但其实不止是浮世绘影响，马奈这种单纯性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因为在单纯性里面，很细致处理光线、处理色彩。更重要的是，他以非常狂放的，甚至他被很多人责怪，说他近乎野蛮、粗暴的大笔触来描绘、来作画。先前的学院派绘画里面，他们经常以非常羞涩的（表现方式）、不让画家的个性突显出来。可是马奈让他的笔触、颜色、人物，从画面上站出来。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他有几张画的绘画技巧，引入了一种完全跟学院派绘画不同的做法，当时学院派绘画经常先在整个画布上涂上厚厚的一层比较深的墨褐的底，然后在这上面，再慢慢地（进行）一层一层的顏料堆迭。
因此，波德莱尔、后来的左拉，他们说在参观沙龙展时，你看到的是一整片的黑褐色的绘画。突然之间有一道强光袭来，那道强光就像打开一扇窗子，让外面的光线进来。这个光线进来，就是明度很高的、彩度很纯的、很明亮的色彩。马奈也不在画布上做很深褐色的涂布。波德莱尔、左拉在他整个画中，看到的是一种闪耀的金黄色彩。
第三点，很重要的，他让所画的人物肌肤、皮肤的色彩，并不是以学院风格画人体的皮肤、女人、男人。马奈会添加一些周围环境的光线反应出的色彩。这就是后来印象派从他画作里面吸取到的灵感。这也是马奈被批评得很重要的原因，因为在学院绘画里，他们是不容许这所谓非常浑浊、不干净的色彩。
马奈画出来的是一种活生生的光线，跳耀的光线，反射着在皮肤、反映在静物物体上。所以这里出现了一个非常大的断裂：就是马奈在他老师画室里经常被批评——因为学院绘画中，色调跟色调之间经常是以逐渐累积、堆迭，中间有过渡的色调完成，以至於色调的过渡像绸缎一般，很平滑、很平顺的过度。
马奈他根本不管学院绘画的限制，他几乎是以一把大斧，直接劈开、断裂出一个色调，就转跳到下一个色调。
他着重的是所谓局部性、区域的色彩，与局部性的、区域部分的色彩作为一种主色调。以主色调来环顾周围其他色调，然后来寻找色彩的和谐性。而并非以很虚伪、想象的、理想化的色彩，必须由深逐渐的浅，再慢慢的堆迭过度到亮，亮也绝对不能过度的亮，因为过度的亮，整个就没颜色了。
马奈是直接的破坏这个规则，更严重的是，几乎让他一辈子都被艺术评论家反复骂的狗血淋头，可是他就是不改。经常他会在参加一次沙龙，提出一个完全符合学院标准的肖像画后，第二年他会拿出另一个作品，像半成品、未完成的一个作品。
但是，其实并不是未完成的作品，而是在一张画里面，他会在某些局部，让他成为一个在生成、运作，正在创作过程状态下的笔触、草图、素描状态，然后不管其他部分。同时，他也非常严谨、非常细致地完全符合学院标准的方法绘画。马奈将这两种完全拼凑在一起，被沙龙评审以及一般的画评家说，“你根本就只是拿一个还没有画完、很草率、随随便便的东西，你就要拿来展览，这未免太过分。“
可是马奈反反复复地，一直在重复这种做法，他想说明什么呢？没有人任何人知道。
更有趣的，他会让他的画里面，将不同时期大师的画风、作品，拼贴、融接在一起，而且以让人看的出破绽的方式，融接在一起。
所以他当时另一个恶评是，除了草率、没有完成的作品拿出来之外。另一个是就是批评他，法文叫pastiche，意思是临仿、模仿、混杂、杂揉、不完全的临仿状态，也就是一种拼贴组合的状态。然后这个临仿（pastiche）几乎跟了他一辈子，一直到后来，左拉在他最后一篇的评论文章里，也同样拿这个字眼来批评19世纪末整个画坛的现象，普遍的出现的pastiche。
临仿（pastiche）
是谁先发现的临仿（pastiche）的重要性呢？
是文学家福楼拜(Flaubert)，最后的一个作品《布瓦尔和佩居榭》(Bouvard et Pécuchet)，描述二个很奇怪的人在写字典。在20世纪初，另外一个大作家普鲁斯特(Proust)，他写了一本《模拟与杂文》(Pastiches et melanges)，是混杂与混合。这本书很好玩，普鲁斯特临仿了很多19世纪的大作家风格，临仿了福楼拜(Flaubert)、巴尔扎克(Balzac)。他将一件20世纪初的诈骗社会丑闻写成短篇小说。临仿（pastiche）在20世纪后，经常被认为是后现代风格中很重要的作法，即移用、挪用、引用，所谓的quotation（引用）, citation（引证、引文）。
马奈从1860年开始持续了20年，非常短暂的创作生涯，到1883年於51岁过世，他算是早逝，整个创作生涯事实上非常短。可是在这20年中，他留下很多经典以外，还有很多让人家不解的作品。
扰乱的规则
比如说，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他画肖像画，也完全符合非常美的学院派解剖结构。但最后他会在身体的某些部位错位，比如说手、头的位置，他犯了解剖学不符解剖原理的错误。也是当时惹的所有人，骂马奈根本没有好好学画的原因，他根本不懂得怎么画。
当然他还有非常多的开创性，比如说他从浮世绘里学得，破坏西方的传统透视法则。三点透视，他改以一种曲折、多面向的透视方式。他以平涂方式将原本三度空间，改用平面来处理。
还有他破坏了在西方绘画经常强调的“观看的位置在哪里“，我们要这么看，我们的位置在哪里。然后我们要从我们位置里，来找出这个画里面该有的透视观点、透视构图。这样才能够完完整整的环绕整张画，得出一个比较全面性了解。
马奈，他才不管你，他彻底的扰乱所有规则。
等他玩完这个，他可能第二年他又会提出一些作品，又非常传统、严谨。都很让人很不解，一个很重要的原是因，马奈在这20年的创作里面，没有留下任何有关自己的日记、笔记或书信。其实他每天都到咖啡厅跟周围追随他的年轻一代印象派画家、朋友聚会。只字片语都没有留下。所以在马奈走过的足迹好像都是一片空白。所以现在唯一能够获得最多的，就是当时对他画作的评论，以及他留下非常少量的书信往来。
马奈，一面看向未来，另外一面看向过去
非常好玩的是，他写给左拉的40、50封信里面，大部分都是邀请吃饭，要么就是收到左拉的信。写给波德莱尔的信，那么几封也没有什么真正重要的。
马奈完全不像德拉克罗瓦留下非常完整的日记，之后的库尔贝或印象派画家或塞尚等留下非常大量、充足的书面资料，可以让人了解。好像马奈走过之后，他就把他的足迹给擦拭掉。
编按：保罗·塞尚，法国后印象主义画派画家，现代艺术先驱，西方现代画家称他为“现代绘画之父”。代表作有《圣维克多山》、《法黎耶肖像》、静物系列等。
所以，我为什么会挑马奈(Manet)？除了刚刚提到很重要的，是现代绘画的一个很重要的转捩点。他就像一个保罗·克利(Paul Klee)讲的一个新天使(new angel)，新天使是两面人雅努斯(Janus)，他一面看向未来，另外一面看向过去。马奈就是站在这个转捩点位置上的雅努斯。
编按：保罗·克利，瑞士画家，意象派绘画大师，最富诗意的造型大师。代表作有《亚热带风暴》、《老人像》等。
雅努斯(Janus)是罗马神话中的门神、双面神，被描绘为具有前后两个面孔或四方四个面孔，象征开始。罗马士兵出征时，都要从象征雅努斯的拱门下穿过，发展成四方双拱门，后来欧洲各国的凯旋门形式都是由此而来。
马奈的很多行为就像他的画，都是一些模仿（paradise）、一些悖论，没有人能真正的找出一个完整的马奈。虽然有人用很简洁的方式说马奈，说他是一个很标准的布尔乔亚，在上流社会享受生活，或是野心勃勃想获得荣誉的一个人。但事实上是这样吗？仔细看他的作品，仔细看他20来年的创作跟来往行为，其实不尽然。
编按：布尔乔亚（bourgeoisie），一般指资产阶级。
注：
本栏目由陈传兴和方所联合制作。
音频和文字稿由方所剪辑和编写而成，版权所有，请勿转载。
用户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