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正月里唱戏,人家也不要他了,都嫌跟他在一块丢人,另换了个新把式。
人混得没了脸,遇事也就不很讲究了:秋头夏季饿得没了法,偷谁个南瓜找谁个萝卜,有人碰上了,骂几句板着脸受,打几下抱着头挨,不管脸不脸,能吃上就算。
有一年秋后,老万的亲家来了,说福贵偷了他村里人的胡萝卜,罚了二十块钱,扣在他村村公所。消息传到银花耳朵里,银花去求老万说情。其实老万的亲家就是来打听福贵家里还有产业没有,有就叫老万给他答应住这笔账,没有就准备把他送到县里去。老万觉着他的四亩地虽交给了自己,究竟还没有倒成死契,况且还有两座房,二十块钱还不成问题,这闲事还可以管管,便刘银花说:“你回去吧!家倒累家,户倒累户,逢上这些子弟,有什么办法?”钱也答应住了,人也放回来了,四亩地和三间堂房,死契写给了老万。
写过了契,老万和本家一商量,要教训这个败家子。晚上王家户下来了二十多个人,把福贵绑在门外的槐树上,老万发命令:“打!”水蘸麻绳打了福贵满身红龙。福贵像杀猪一样干叫喊,银花跪在老万面前死祷告。
福贵挨了这顿打,养了一月伤,把银花半年来省下的二斗多米也吃完了。
伤养好了,银花说:“以后不要到外面跑吧!你看怕不怕?”他说:“不跑吃什么!”银花也想不出办法,没说的,只能流两眼泪。
这年冬天他又出去了。这次不论比哪一次也强,不上一个月工夫,回来衣裳也换了,又给银花送回五块钱来。银花问他怎样弄来的,他说:“这你不用问!”银花也就不问了,把这几块钱,买了些米,又给孩子换换季。
村里的人见福贵的孩子换了新衣裳,见银花一向不到别人家里支米,断定福贵一定是做了大案。丢了银钱的,失了牲口的,都猜疑是他。
来年正月,城里一位大士绅出殡,给王老万发了一张讣闻。老万去城里吊丧,听吹鼓手们唱侍宴戏,声音好像福贵。酒席快完,两个吹鼓手来谢宾,老万看见有一个是福贵,福贵也看见席上有老万。赶紧把脸扭过一边。
丧事完了,老万和福贵各自回家。福贵除分了几块钱,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老万觉着这福贵却非除去不可。
这天晚上,老万召集起王家户下有点面子的人来道:“福贵这东西真是活够了!竟敢在城里当起吹鼓手来!叫人家知道了,咱王家户下的人哪还有脸见人呀?一坟一祖的,这堆狗屎涂到咱姓王的头上,谁也洗不清!你们大家想想这这这叫怎么办啦?”这地方人,最讲究门第清,叫吹鼓手是“忘八”“龟孙子”,因此一听这句话,都起了火,有的喊“打死”,有的喊“活埋”。人多了做事不密,东屋婶不知道怎么打听着了,悄悄告诉了银花,银花跟福贵一说,福贵连夜偷跑了。
自那次走后,七八年没音信,银花只守着两个孩子过。大孩子十五了,给邻家放牛,别的孩子们常骂他是小忘八羔子。
福贵走后不到一年日本人就把这地方占了。有人劝银花说:“不如再找个主吧!盼福贵还有什么盼头?”银花不肯。有人说:“世界上再没有人了,你一定要守个忘八贼汉赌博光棍啦?”银花说:“是你们不摸内情,俺那个汉不是坏人!”
区干部打听清楚福贵的来历,便同村农会主席和他去谈话。农会主席说:“老万的账已经算过了,凡是霸占人家的东西都给人家退了,可是你也是个受剥削的,没有翻了身。我们村干部昨天跟区上的同志商量了一下,打算把咱村里庙产给你拨几亩叫你种,你看好不好?”福贵跳起来道:“那些都是小事!我不要求别的。要求跟我老万家长对着大众表诉表诉,出出这一肚子忘八气!”区干部和农会主席都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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