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荆襄易主

中央之国的形成 [第42回]

作者：温骏轩 / 编辑：尘埃

第42回 荆襄易主

建安十三年正月（公元208年），平定北方的曹操回到邺城。此刻的曹操已经迫不及待的准备南下荆州了，可以说只要能拿下位于长江中游的荆州，无论是身在上游的刘璋还是下游的孙权，最终都只能选择归顺朝廷。不过再急，一些准备工作也还是要做的。

曹操首先在政治上给自己设计了一个职位——丞相。这个职位并非曹操所创立，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有了。区别在于各国之相的名称不尽相同，比如楚国的国相叫作“令尹”。在后来的历史中，为相者也不一定叫丞相，因此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一般被统称为“宰相”。至于丞相一名正式确定为百官之长则始于秦朝。汉朝出于对秦朝过度中央集权的反思，没有延续丞相制，而是将行政、军事、监察之权分散给了“三公”以互相牵制。

三公具体是哪三公并不固定，以东汉的常例来说，是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曹操在迎献帝入许都后，给自己安排的就是位次虽不如太尉、司徒，但却有监察、问责百官之权的司空。现在北方已平，已经被汉家天子尘封四百年的丞相一位，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

想要饮马长江，光靠骑兵是不行的。为了做足军事准备，曹操在邺城之南开凿了一个人工湖——玄武湖，以操练水兵。之所以选在邺城，是因为拿下邺城之后，曹操当即给自己安排了冀州牧的职位，替换掉原有的兖州牧一职。

有此安排，除了冀州人口较多以外，还与曹操当时的一个想法有关，那就是以禹贡九州的原始蓝图为依据恢复“九州制”。那样的话，不仅冀、幽两州尽数为曹操所有，就连并州大部及司州、青州的部分领土都归于冀州。曹操便可以一州之牧，将三分之一的天下营造成自己的私家领地。

如果不是荀彧提出反对，这个计划在当时就已经落地了。荀彧反对是因为担心曹操这样做，会有滋生代汉之心。当然，这个想法肯定是不能明着跟曹操说，能跟曹操说的理由是现在拿下邺城，其它诸侯都被吓到了，人人都担心成为下一个目标，包括关中诸将也一直有人劝他们闭关自保，不如等天下大定之后再说。这个理由的确也是事实，所以曹操遂把这个想法搁置了。

计划只是搁置，邺城作为曹魏根基之地的地位却是不会动摇。后来曹操重修邺城，并在邺城的西墙之上，建造了冰井、铜雀、金虎三台。这当中最为知名，也是最先建成的是居于中央的铜雀台。

杜牧《赤壁》一诗中的“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更是让罗贯中找到了创作灵感，在演义中安排诸葛亮篡改曹植的《铜雀台赋》，以此激怒孙权。其实三台是在赤壁之战后才修的，《铜雀台赋》则是为了祝贺铜雀台落成而作，具体时间是在建安十五年。所以孙权肯定不会是因为二乔被喜好人妻的曹操看上，而彻底断了降曹之心。

虽然北方都已归附曹操，但仍然有独立于曹操之外的军阀集团存在。除了身在塞外的辽东公孙氏以外，最有可能对曹操造成威胁的是那些在关中各有地盘的凉州军阀。通过与袁绍家族一系列的战事，扫平的只是河北之地，而关中这些新老凉州军阀实力非但没有受损，反而因关中之民回流而有所增长。

尤其是协助钟繇入河东、弘农平叛的马腾，更是因此而实力大增。实力大增的一个后果，是马腾韩遂这两个最佳拍档之间出现了裂隙，一如当日的李傕、郭汜一般。二者在关中连年交兵，马腾的妻子甚至死在韩遂的手上。在钟繇和凉州牧韦端的劝说下方才和解。

当日许贡在给曹操的那封信中写到，像孙策这样的人物应该招至京中，高官厚禄养着。留在地方一定会成大患。现下曹操对马腾的做法即是如此，希望马腾入朝为官，并将家属安置在邺城。权衡再三，马腾还是答应了曹操。而曹操方面亦做出了妥协，不仅封马腾为槐里侯，还让马超为偏将军驻军于槐里。

槐里对应的是现在的陕西省兴平市，马腾的祖籍是扶风茂陵，而茂陵县是为汉武帝所设的陵县，本来就是从槐里分置出去的，现在亦位于兴平市境内。曹操这样做可以让让马腾有衣锦还乡之感。更重要的是，槐里与长安隔渭水相望，在这样一个重点点位安排马超驻军，说明曹操现下做的并不是削夺马腾兵权，而是以其为人质再由马超拱卫长安，避免关中生乱。待到南线战事有个结果后，再来思考怎么解决关中军阀的问题。

建安十三年七月，经过半年的准备工作曹操终于亲率主力南下。在大军动身之前，曹操已经派出张辽、于禁、乐进三将进入驻颍川。其中张辽进驻长社（河南省长葛市东北），于禁屯驻颍阴（河南省许昌市魏都区），乐进驻军阴翟（河南省禹州市）。三将于曹操都是有大功之人，在三国志中并为“五子良将”，一开始却不是很和睦，部曲多有摩擦。好在曹操派人前往调解成功，没有影响南征大计。

为了毕其功于一役，曹操除自领的主力之外，还准备了七路大军，领军将领包括：于禁、张辽、张郃、朱灵、李典、路招、冯楷七人。除了冯楷名不见经传之外，其余六将都是在此前历史中露过脸的将领。至于总兵力，三国演义中说曹操号称八十万是有根据的，语出曹操写给孙权的劝降信。这封信是在刘琮投降之后写的，兵力上包括了随之投降的荆州军。

作为一封恐吓信，肯定有虚张声势的成份了。要是按周瑜劝说孙权时的估计，曹军原本的兵力当为十五、六万，荆州降兵最多七八万，加起来应为二十余万。看到这段是不是很熟悉？演义中把这个桥段移花接木到了诸葛亮身上。当然，周瑜为了降低孙权和大家的恐慌情绪，会把曹操的总兵力往少了评估。曹操南入荆州时的兵力，应该就已经超过二十万了。

不管是十五万还是二十万，都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当日袁绍带十万人打官渡之战，已是天下震动，吓得豫州满州皆反，许都城内及曹军大营中还有不少写信暗通袁绍者。事后曹操虽然在袁绍大营中查到这些信件，无奈法不责众，为了稳定人心只能一把火烧了这些信，来个既往不咎。

如果刘表这边坚持不降，荆州的情况也肯定是这样。不过刘表已经没办法做决定了，还没等到曹操启程，这位荆州之主就已经病故，享年67岁。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个年龄在当时亦属高寿。当日徐州牧陶谦死的时候是63岁，二个人虽然都是病故，但共同点是在死前都被曹操吓得不轻。

撒手人寰之前，刘表曾有意和陶谦一样让刘备接任州牧。虽然刘表此前因刘备的风头盖过自己有些嫉妒，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决定应该是存在的。最重要的因素是刘表知道他的两个儿子完全不是曹操的对手。刘备志在天下，若真能以荆州为基业成大事，即便单纯出于维护自己的人设，都会厚待自己后人的。

像上次接任徐州牧时一样，刘备对接手荆州牧一事再三推托。推托不光是故作姿态，也不是害怕要硬扛曹操，主要是试探本地士人是否亦有此心。在徐州之时，是因为陈宫、糜竺等徐州本土豪门一起出面表态，刘备才放心接下了这个位置。然而这次，刘备却并没有等到这一时刻到来，因此并未接受刘表的好意。

前面说了，荆州士人有相当多是希望刘表能够识时务归附曹操的。其中最有代表性，也最有能力左右荆州时局的是与刘表联姻的蔡氏家族。刘表在众多荆州豪强中选择迎娶蔡夫人，本身就证明了蔡氏家族在荆州的影响力。对于这部分豪强来说，接受刘表并非看中他能带着大家争霸中原，而是能够稳定荆州局面。一旦感觉到刘表的存在会给自身带来危险，会毫不犹豫的转变风向。

单马入宜城，依托本土豪强坐稳荆州，算得上四两拔千金，但这种取巧之法也为刘表身后埋下了个巨大的隐患。刘表入荆州联姻蔡氏时，已经年近五十。这意味着蔡夫人是续弦，而刘表原来肯定是有子嗣的。如果蔡夫人自己生得一子，又有娘家人在后头撑腰。大家看多了后宫戏，应该会知道有什么样的后果。

在演义中，蔡夫人的确有子名刘琮。刘表在荆州前后呆了十八年，为了与这个时间对上，刘琮被描绘成一个凡事由母族作主的未成年人形象。不过真实历史中，蔡夫人却并未生子。作为刘表前妻所生之子，刘琮的年龄也不会小。依嫡长子继承之法，最后继承刘表基业的应该是长子刘琦。由于刘琦长得很像自己，刘表本来也是非常喜欢这个儿子的。

不过后宫戏里的常见的算计还是出现了，同样希望竞争继承人的刘琮，选择了与蔡氏家族联姻，具体做法是迎娶蔡夫人的侄女。考虑到蔡夫人在史书被记录在案的只有一个弟弟蔡瑁，而蔡瑁又在扶植刘琮的过程中出力最多，刘琮的这个夫人应该是蔡瑁的女儿。换句话说，蔡瑁除了能算作刘琮的舅舅，还是刘琮的岳父。

如果继位的是刘琦，那么刘琦的枕头风就是他夫人这边的。蔡家势必不会如当日般那么风光，而如果扶植刘琮，蔡家在荆州的富贵便可延续下去。看多了宫斗戏的中国人，不用细想也知道事情会怎么往下发展了。按照现在的编剧套路，罗贯中把这么精彩的素材弃而不用，着实有点可惜。如果他活在现在的话，可以试下让蔡瑁的女儿对刘琦一见钟情。无奈造化弄人成了刘琮之妻，就此卷入一场腥风血雨的政治大戏中。

刘琮有了蔡家的支持，逐渐成为继承人的有力争夺者。与其说刘表是在蔡夫人枕头风的作用下转变心意，不如说是忌惮荆州豪强的影响力。此外蔡瑁这个名字在演义里一直是和张允放在一起的。张允是刘表的外甥，母亲是刘表的姐妹，也是支持刘琮上位的。这意味着刘琦在父族这边依然得不到有力支持。

如此一来刘琦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不光是能不能继位的问题，更是能不能保命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刘琦唯一能够想到的外援就是刘备，尤其在听说刘备请到诸葛亮出山时，希望能够让这位卧龙先生给自己出个保命之计。然而刘备和诸葛亮虽然很清楚个中缘由，但以刘备的处境和人设来说，这件事情是不能插手的，插手的话很容易让人觉得是觊觎荆州。

为了保命，刘琦想到了一招“上屋抽梯”之计，整个事件被演义原样复刻了下来。刘琦请诸葛亮在自己的内宅游玩，在楼上宴饮期间命人将梯子抽去，对诸葛亮言道“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言出子口，入於吾耳，可以言未？”。事情做到这份上，诸葛亮再无推托的之理。

不过聪明人并不会像影剧里表现的那样，生怕人家不知道，把每个细节都说得一清二楚，墙角还明显站着个偷听之人的。诸葛亮只说了一句“君不见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乎？”申生是春秋时晋国的太子，重耳则是他的七个弟弟之一。当时他们的父亲晋献公因受宠爱骊姬的缘故，想改立骊姬的儿子奚齐为太子。最终的结果是身在都城的申生在各种构陷下被逼自杀，反是在外流亡的重耳后来回来收拾残局，成为了著名的春秋霸主晋文公。

刘琦也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遂开始考虑用什么样的理由离开襄阳。离开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手上没有军队的话，分分钟会死于意外。最好的做法是主动请求外放做一郡太守，这样的话手上就有军队、有地盘，应对可能出现的变局。只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这样的机会需要等待。好在远在江东的孙权，很快就帮刘琦腾出了江夏太守的位置。

建安十三年初黄祖为孙权所斩（整个过程后面会有详细解读）。在刘表不久于人世，曹操这边又整装待发的情况下，黄祖的死让刘琦看到了一线生机。而为了对抗来自江东的压力，刘表也需要派个亲信之人前去镇守江夏。其实刘表又何尝猜不到刘琦的心思呢，在没有办法扶他上位的情况下，外放出去避祸不失为一个选择。只是从政治斗争的角度来说，这势必又会重蹈袁氏二子，各领其地征伐不断的复辙。

刘琦去江夏上任没多久，刘表就病亡了。在收到父亲病情加重的消息后，刘琦快马回来探望，无奈为蔡瑁、张允所阻并没有能够见到最后一面。蔡张二人担心的是刘表在见到刘琦后，可能会被感动的转换心意。他们不让刘琦见刘表最后一面理由倒是很冠冕堂皇，大意是你父亲让你去江夏，这是个很重大的任务，要是看到你这样不管不顾的跑回来，肯定会加重病情，这样做不是孝顺之道。一切就像当日袁绍将死之时，袁谭被阻于邺城之外一般。最终，刘琮在蔡瑁、张允等人的扶持之下，坐上了荆州牧的位置，而刘琦则只能失落的回到江夏。想要事情有所转机的话，刘备是他唯一的指望。

关于刘备的态度，三国演义中用了刘备“跃马檀溪”的故事来表述。说的是有次刘表宴请刘备是，向他询问废立之事，刘备的意思是“自古废长立幼，取乱之道”，结果被蔡夫人在屏风后偷听到，因此起了杀心。再后来设下鸿门宴，封住荆州城北、东、南三门，只留下有檀溪阻隔的西门没守。结果刘备逃跑时，所乘之的卢马陷到了檀溪之中，是的卢马一跃三丈方得脱困。

这件事情在原始记录（《魏晋世语》）中并没有关于刘表询问废立之事，被蔡夫人偷听到的情节，也没有封堵三门之说。只是说刘表对刘备有些忌惮，而蒯越、蔡瑁想暗中除掉刘备。而刘备感觉到危险存在，假装如厕提前跑了。考虑到蒯、蔡二人一心归附曹操的做法。即便没有在废立问题上表态，亦是会对刘备起杀心的。

檀溪现在已经看不到了，那么它的原始位置在哪呢？襄阳城南边是岘山，西南边是阿头山。常理来说两山之间会有一条河流，承接两侧山地流下来的雨水，这条河流就是“檀溪”。说襄阳城三面临汉水，一面背岘山只是大略的说法。汉水在岘山东之贴合的比较紧，可以构成一个较严密的山水防线，但在岘山西北、襄阳城西，与汉水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檀溪的存在可以完美的封堵住这个缺口。

此外，檀溪在注入汉江之前，还在岘山北麓向东延伸出一条被称之为“襄水”的分支，在襄阳东南部的观音阁注入汉江，让整个襄阳城都被保护在天然漂流之中。历史上这条截弯取直的襄水，对于襄阳城的排洪工作十分重要，能够在雨季把多余的汉江之水，从襄阳城南分流走。一般认为，襄阳之名即是“襄水之阳”的意思。在经过历代疏浚变成人工河形象后，襄水又被称之为“襄渠”或者“南渠”（现在因为有了地下排水系统，已经看不到了）。

檀溪之所以是“溪”不是“水”，是因为这两座山体本质都是小丘陵，能收集的雨水不多。不过也好在山体不大，只能自流成溪，否则刘备这匹的卢马还真的要妨主了。刘备之所以从西门跑，并不是像演义中说的那样，其它三门都被封堵，而是那三个门出去所面对的都是汉江，情急之下找不到船的话，就是死路一条。只要檀溪这一侧方有一线生机，如果能跨过去，就可以沿汉江之南一路西逃，直到找到船只渡河。

事实证明，刘备情急之下的选择是正确的。跃过檀溪的刘备最终寻得木筏渡河。行至汉水中央时，追兵到了南岸。见已经没办法完成任务，只能假装是来尽宾主之谊，远远的问了句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何去之速乎？）。也幸而没有撕破脸，不然这以后大家还真不知道怎么相处。只是以后再来荆州城赴宴，刘备必定是要犹豫的了。追杀刘备并不是刘表授意，跃马檀溪这事应该发生在曹操远征乌桓回来之后。合理的推测，是已经患病的刘表透露出要在身后把荆州让给刘备的意思，为刘备引来了杀身之祸。

不管蔡瑁等人谋刺刘备的直接原因是什么，也不管跃马檀溪事件到底有没有发生，蔡瑁、蒯越等荆州实权人物希望归附曹操都是肯定的。他们劝说刘琮投降的核心理由是，抵御曹操要靠刘备，要是刘备打不过曹操，那么肯定没办法保存自己了；要是刘备能挡得住曹操，他又怎么会居于你之下。在这种情况下，刘琮便暗中派人向曹操递了降书，而这一切都是瞒着刘备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