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禾睦《秋风中想起那年“黄鱼潮”》

秋风中，想起那年黄鱼潮

禾睦

“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这是唐代大诗人杜甫的台州印象。

台州位于东海之滨，拥有专属海湾，百姓多喜海鲜。从“推虾”，海钓，“九笼网”，“打手网”，“讨小海”，“地笼网”，小船拖虾，大船撒网，到远洋捕捞，近海养殖。海边人栉风沐雨，渔民们乘风破浪，世世代代为满足人们口福，丰富大家餐桌，改善众人生活而辛勤劳作。

台州人的黄鱼情结尤其浓重。黄鱼是大自然恩赐给东海的特产，也是我家乡的海珍。秋分至冬至，天气凉爽温度降，黄鱼成了父老乡亲的里子和面子。走亲访友、邀请贵客、摆设盛宴、操办大事的场合常常会有黄鱼亮相。

两天前，在台州医院年度体检，我做了10年来第2次普通电子结肠镜。

左侧卧躺、屈膝，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好奇地欣赏自己的部分消化路径：直肠—乙状结肠—降结肠—横结肠—升结肠—回盲部。2米多的弯曲管道、唇形的回盲瓣、半月形阑尾、粉红皱壁、光滑粘膜、天罗地网般的清晰血管纹理……好神奇美妙的人体内部结构。

中国著名内镜专家叶丽萍教授一如既往地认真、细致、风趣，还特意给我指点了结肠肝曲的位置。叶大医以菩萨慈悲、火眼金睛、天使妙手,于谈笑间无声无息地清除了潜伏在乙状结肠、横结肠的几个小小“捣乱分子”，并随即把两只止血夹送上保卫岗位。我下床后，悉心陪同的漂亮明姑娘遵照医嘱、反复叮嘱我这一周要无渣软食，切忌纤维性食物，她还特别推荐鱼肉，说是首选的上好佳品。条件反射，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可以吃黄鱼，潜意识里一桩沉睡的儿时往事也因此瞬间被唤醒。

1968年至1969年，台州海上兴起一股“敲梆”捕捞黄鱼的风潮。

黄鱼的大名叫黄花鱼。它又分为大黄鱼和小黄鱼，高居我国四大海洋珍品之一。大黄鱼别称大先、金龙、黄瓜鱼、红瓜、黄金龙、桂花黄鱼、大王鱼、大黄鲞；小黄鱼则叫小先、花鱼、小王鱼、小春鱼、厚鳞仔、小黄瓜鱼。黄鱼的头部有两颗坚硬的“石头”状物质，叫耳石，故又称黄鱼为石首鱼，当它受到巨大的声波震荡就会迅间失去平衡感，晕头转向、翻肚骤死。这个原理跟唐僧念“紧匝咒”，孙悟空满地翻滚求饶相似。

“敲梆”，就是瞄准黄鱼的身体特征，利用共振原理，将粗大的毛竹（也有利用中空的木头），制成梆子，绑在船舷外，当船队在海上发现黄鱼族群后，遂布好大网，拼命敲击竹梆。梆声响彻云天，海面上金光闪闪，渔船满载而归。“敲梆”捕捞，黄鱼爷爷和它的子子孙孙，不论大小、雌雄均会无情地被一网打尽。鱼货多了，又没有冷藏设备，价就贱了；买的人多了，鱼儿更遭罪了。“敲梆鱼”这个词语居然又成了黄鱼价格便宜的代名词。

那时的台州府城，从江下街到下门里、再到下桥，长长几里的路，两边摆满了黄鱼摊，一只只大竹筐像一座座金色的小山包，每条黄鱼几乎全是一斤以上的，黄澄澄、水灵灵、惹人喜爱。今天我们所说的“小黄鱼”，基本看不到，也根本上不了台面。当时的物价很低，一盒火柴2分，一斤大米1角2分，猪肉6角。而几斤重的大黄鱼，一斤只要7分钱上下，社会上因此流行一句话：鱼买得起，烧鱼的油和盐买不起。大黄鱼可以说是真正的白菜价了。一时间，街头巷尾，流动着的金黄色鳞片灵光闪闪；远望近观，满城尽是黄金甲，盛开的菊花顿时逊色。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全是买黄鱼和卖黄鱼。刚出水的大黄鱼持续刺激着众人眼膜、挑逗着舌蕾、膨胀着胃口，胃液分泌加快、口水不打招呼跑了出来。这样过了个把月，最终供大于求，商贩们纷纷使出看家本领，最拿手的当然是降价再降价了，以至于几角钱就把我稚嫩的肩膀压痛了。此时的我已小学毕业，正处于基本无书可读、闲散在家的状态，每天带着妹妹沿路转悠，挑挑拣拣。买好后，妹妹在前、我在后，用竹杠扛着满箩筐的大黄鱼回家。回到家里又手忙脚乱一阵，剖鱼洗鱼，然后等大人下班一起做“黄鱼鲞”。

那段日子里，大黄鱼是真真切切地从海之骄子沦落为普通食物，大家甚至把黄鱼当饭吃。人是吃舒服了，也吃足够了，甚至许多人的肠胃发出了强烈抗议，见到黄鱼惶恐不安，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

“敲梆”捕黄鱼是灭绝种群、断子绝孙的办法，历史上一直被禁止使用，但民间却屡禁不止。那两年，社会上出现了这种破天荒的滥捕滥杀、湖吃海喝，着实让黄鱼资源超前消费、严重透支、濒危枯竭，使得海洋遭劫，环境受罪。

物极必反。人类向大自然无休无止的索取，很快就受到了报应。尽管1975年，各级政府下大力气整治，终于彻底禁绝了“敲梆鱼”，但随后的20多年，真正的野生大黄鱼还是很少露面。一鱼难求，鱼价也反弹到天上，黄鱼身价远远盖过燕窝、鲍鱼、鱼翅，一般人再也看不到、吃不起、咬不动了。这应该也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吧。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历史老人再次告诉人类：取之无道，必受天谴。

每逢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天高气爽，菊花盛开，我的记忆总能被吹醒，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年的黄鱼潮。

1995年起，我国政府全面实施海洋伏季休渔制度，不断加大对渔业资源、海洋环境的保护。新世纪以来，深海网箱养殖大黄鱼技术开始探索、应用，野生黄鱼资源得到有效保护，慢慢复苏。最近几年，东海野生黄鱼重现餐桌，但价格依然是难以承受之重，大众乐享的还是深海网箱养殖黄鱼为多。野生与养殖大黄鱼的区别，一般可根据体形、颜色、味道来判断。野生的体形瘦长、匀称，鱼肚部位没有多余脂肪，颜色金黄锃亮，味道是纯正的鲜甜。养殖的稍逊风骚，明显不同的是脂肪厚、鱼肚肥。10年前，我儿子在临海远洲国际大酒店举办婚宴，就是拜托友人购买质量上乘的、深海网箱养殖的大陈黄鱼作为头牌主菜。

眼前又见十月金色。碧海蓝天、锦鳞游泳、浮光跃金，黄鱼丰收季、尝鲜季隆重登场。我兴冲冲地慕名前往象山县，在“青然别院”民宿品尝了一条1.3斤重的深海黄鱼，味道好极了。

今天，在人们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欣赏黄鱼灵光之时，本文重提不堪回首的“敲梆鱼”历史教训和令人心痛的黄鱼潮遭遇，唯愿这段永远抹不去的记忆，仅仅成为佐餐的话题和不再出现的红尘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