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杰作品
杨受成在各大英文书院之间，人如轮转，一面在街上拉客，也替父亲的钟表店建树日隆，货如轮转起来。杨成眯着眼，看着日渐长高的儿子：“这小子不指望他能戴顶博士四方帽了，看来倒天生是个经商胚子。这也好，将来这个钟表小王国找到继承人了。”
从此，杨成开始向儿子加强经商的操行教育：“不论干哪一行，千万不可眼红人家的生意比自己好。人家发财，不可以诅咒别人。妒忌是自我毁灭的一把火，人家垮台了，不见得你身上就多长了两磅肉，最重要是自己争气。”
杨受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忽有所思，反问：“但钟表这一行，竞争激烈，一条街开得比米铺还多，别人都关了门，生意都流我这里，我身上不是就长了几磅肉吗？”
杨成眼见这小子对学校的数理化反应迟缓，独是做生意的经济之道，却难得的反应快捷，知道他渐入商业哲学的门槛了，干咳一声：“话不能这样说。钟表和饮食一样，有时要成行城市，开了万紫千红。譬如一百家做一样生意的店子，关了九十九家，只剩你一家，你以为那九十九家的生意都涌到你门来？”
杨受成想了一想，说：“当然啦。秦始皇统一六国，不就是这个意思？”这时倒冲口而出，用早已忘记了的中学历史课，引经据典，在老爸面前抛书包。
“傻仔！”杨成笑骂，“一百家生意一样的店铺，关了九十九家，只剩你一家，也就是说这一行气数已尽，剩你撑下来，就没意思。就像一棵树上有一百只麻雀，有一天九十九只忽然飞走了，只剩你一只，那就是说那九十九只麻雀发现树下有一杆猎枪的意思，你不飞走，也就没命了。这个世界，虽然有时只有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两家斗市场，但许多行业，却成行城市，开个满堂吉庆，通街旺红，你只是其中一家，不要紧，因为如果同时有一千家店铺开在你周围，你能突围而出，不是排第二，就是老大，这才叫行中状元，业内探花！“
父亲这番理论，令杨受成眼前一亮。平时在课堂，老师说中英数理化，只叫他昏昏欲睡，想不到，真正的良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竟是与自己朝夕相对的父亲。
忽然，父亲的形象在眼中高大起来。眼前这个人物，亦师亦老板，渐渐杨受成觉得，也有点像自己的益友。爸爸说商店的理论，虽然严肃，但一反常态，这一次不骂人，反倒像洪炉里打出来的铁器，字字铿锵。由于这是父亲的本行知识，说起来信心十足，头头是道，有股逼人的魅力。父亲讲的做人道理十分受用，杨受成在他的身上获益匪浅。
“阿爸，我小时候就听你说，做人要争气。虽然学校把我开除，我书读不来，但听了你的话要争气，在街上拼命给成安记拉客。读书不争气是我的错，但家庭闯事业，这口气，我是替你争来了。”
杨成看见儿子开始启蒙了，拉来两张凳子，自己坐下，叫杨受成也坐下。在钟表店铺里，倚着玻璃柜，正色说：“争气是什么？一个人努力打拼，是为‘里’，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打拼的过程需要与五湖四海的人做朋友以求帮助，是为‘外’。打拼的精神要刚强，处世交朋友的手腕要柔软，此之为刚柔并济、里外贯通。对人家也一样，谁都要面子，除了面子，还有一副心计和自尊的里子。做人要尊外而安内，千万不可吃里爬外。中国的道家讲求阴阳相配之道，刚柔相制，一个气字，畅通无阻了，就可以财贯四海，货达三江。”
杨成虽读书不多，但小时在潮州乡下，也听老人家摇头摆脑地说过几句中国文化的八股，看见儿子长大了，心中感悟，这一天好像特别灵光初启，不知哪里来的口才，竟说出了一番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来。
“对了，爸爸。到目前为止，我在街上单打独斗，凭一张嘴，向游客拉生意。但眼见债主时时上门，大头谢那类人，出言不逊，我心中总是愤怒难当。像债主这类人，他们借我们杨家钱，水深火热时好像伸手扶了我们一把，到期却又要连本带贵利恶狠狠地追讨，这种人是友还是敌呢？”杨受成问道。
杨成看见儿子，终于问到点子上了，呷一口手中的普洱，缓缓说：“世界很复杂，并不像我们眼中的电影《黄飞鸿虎爪会群英》关德兴是好人，石坚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在世上交朋友，先不论对方正邪贵贱，人家有钱，我们不强颜攀附，人家穷，也切勿眼角瞧不起他。对方是君子，那么固然好，他行必有诚信，是有助于事业的一股东风。万一对方是出了名的大奸大恶，也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自己心底有数就是。即使是万世称颂的圣人孔孟，如果你跟他命运相冲，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纵使他一生中只这一件，也不是你的朋友。如果对方是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平生杀人放火，但对你却恩礼有加，即使这是他平生所做的唯一的善事，他也是你的朋友。“
”我明白了。大头谢这种人，虽然粗言秽语，逼债时开口就骂人，但我们财政困难时，他们借钱给我们最多，逼债的嚣张，是他们这一行的本性，实际上他们也不想把欠债的赶上绝路。这个世界友中有敌，敌中有友。对吗？”杨受成似乎顿悟了什么。
“对了。敌中有友，友中有敌，斗中有和，和中亦必有斗。人生不是一池死水，必有波澜，波涛汹涌之际，也许就是一帆风顺的前夕。”
杨受成想起了不久前独创海心向谭师傅交货的一夜，不也是起航时风雨孤舟，爬上大船桅巅，，交货收钱，却才豁然开朗？谭师傅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干走私的买卖，偷偷摸摸，明明犯法，却重银货两讫的承诺，这又是光明磊落，道义中人了。
“做人处世的第一步，就是观人于微。“杨成站起来，拖着儿子的手，走前两步，站在店铺门口，向街上一指。
”我们这家店开在世界的十字街头，人来人往，进店的三教九流，有好人，有坏人，有老实人，也有奸险的扒手。做人要观人于微，方是处世自保的基本。”
父亲说这番大道理，像生平遇上第一个知音，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从唐装的衣袋里掏出一包好彩香烟，取出一根。杨受成马上从柜台上取过火柴，替父亲点燃。
“我们成安记开在上海街，看这条街的名字，就知道可能冥冥中注定我们与上海人有着不解之缘。大头谢与我们相生相克，说到底大家唇齿相依。另外又譬如那叫阿徐的肥仔徐，此人天生嗜赌，天天在油麻地那边的麻将馆打发时光。输光了钱，就着人来店铺问我几十元上百元的借。我借不借给他？自己都有债主，欠了人一屁股钱，我也要借。为什么？因为上海徐他时时把三两个日本游客介绍到成安记来。过两天上海徐在麻将馆告急，又把我刚赚到手的钱借了去，我也不得不给。因为客在他手上。”
杨受成想想，店铺有时出现一个胖子，也满嘴的上海腔粤语，带一两个日本人来，一闪就走了。上海徐没有大头谢那么凶，总算是个讲规矩、讲义气之人。介绍来客付钱也付得准，但这头给了钱，那端又要了回去，岂不是生意白做？
“小时候在乡下，我听过老人家说过这句话。”杨成吐出一口长雾，“这句话是什么？你记住：‘开口说轻生，临大节决然规避；逢人称之际，即深交究竟平常’。以后你要注意，言谈没有修养，教育程度不高的，即使满嘴粗言秽语，也可能是刚勇正直之辈。相反，对你殷勤侍奉，满口仁义道德的，却也可能是言善行恶之徒。世上夸夸其谈的伪君子太多了。”
“固然不可憎人富贵，也不可厌薄穷人。对方即使要利用你，也不必抗拒，须知世人亿万，他个个不利用，独要利用你，是因为你有利用的价值。到全世界的人都利用我，像世界名牌的手表，若都要找我做代理，他们利用我，我也利用他们，世上万物才欣欣向荣。”
杨受成14岁那年，与自己感情最好的杨明标，向父亲提出辞职。杨明标在成安记工作了七年，性格踏实，做事勤快，对钟表营业出入买卖，一向就学得玲珑通透。杨成委以重任，让还不到20岁的杨明标在街头当买手。渐渐杨明标也在买卖之间夹做一点“私帮”，遇到好的顾客，好的货品，私下交易，为自己捞点外快。
杨明标初来成安记时，月薪十元。1956年，杨成把他的工资增加到60元。每月，如果杨明标奔跑回来的生意好，还会多得十块八块的奖金。杨明标除了得到奖金，私帮之下还有不少进账。
然而，杨明标心想，自己已经21岁，是时候到外面闯一闯了。于是，向杨成恭敬请辞：“老板，感谢你七年来的培育之恩，我长大了，你教导我不少业务知识和做人道理，你视我为子侄，我感激不尽。男儿志在四方，我已经成年，想到外面闯一番天下。”
杨成听了，心中有数，对这位勤快的伙计忽生依依不舍之情，拍拍杨明标的肩头，笑说：“年轻人，你现在可以独当一面了，离开成安记是应该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将来希望我们还有合作的缘分。”
一段宾主关系，就这样结束得体面而舒服，杨明标收拾行李离开了成安记。年幼的杨受成，与大哥诀别，心中凄酸，这位时时与自己同甘苦共玩乐的同辈，从此分道扬镳了。杨受成目送杨明标提着行囊的背影，消失在人海。
杨明标离开成安记之后，在街头奔走营业，辛勤打开销路，有时在海岸遇到散步的杨成，也嘘寒问暖，互相关怀。杨成问杨明标最近手上有什么好货色，杨明标也坦诚以告。杨成看见有心仪之选，也请杨明标把好货色割让给自己。双方维持了两三年君子之交，杨明标终于开了自己的表行，取名“东方”，从此业务蒸蒸日上，举起为香港钟表业的强者之一。
谢谢收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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