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 凤凰涅槃的城市

虽然在来的路上，早有心理准备。当我站在唐山大地震的纪念碑前，依然使我的心震慑不已。

震慑我的是，纪念碑是如此高大，如此宽远；碑上的名字是如此深刻，如此清晰；一个人的名字，一对夫妻的名字，一个家族的名字，以及许许多多的无名氏，在坚硬的大理石上，一笔一画，写下生命的句点。

这一次，我是应中国移动公司的邀请，在河北巡回演讲，我特别选择到“唐山”，因为这个地名实在太熟悉了，不只是它发生过大地震。小时候，祖辈提到我们先人的来处，都会说“古早、古早，唐山过台湾”，真有一个地方叫“唐山”，或者是祖先心里对故乡的象征。

唐山的朋友对我提出的十几个演讲题目，选中的是“从人生的最底层出发”，原因是三十年前的大地震摧毁了一切，唐山的人和唐山的物资都是从外地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真的是从人生最底层向上爬出来的。

经过三十年，唐山市一共有七百六十万人口，足足是台北市的三倍。

夜里，站在五星级大饭店高高的窗口，俯览唐山市的夜景，全是高楼，几乎没有矮房子，因为矮房子全在大地震中震垮了。唐山也没有老旧小区，没有都市更新的问题，因为老区也在大地震中完全摧毁了。

现在目击的一切，都是新而辉煌，高耸的大楼、巨大的百货公司、宽敞明亮的餐厅'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如果没有人一再的提醒，会让人浑然不觉这里曾经崩天裂地，发生过中国最大的地震。

唐山人会自豪地说，这里是中国最重要的煤业基地，这里也是中国最重要的钢铁产地，这里也是中国最大的动车与地铁打造和设计的基地……

但他们更自豪的是“唐山是凤凰涅槃的城市”。

当我走出唐山新建的机场，“一座凤凰涅槃的城市”就被当成标语，树立在机场的出口。

唐山人自比为“凤凰”，他们和一般的城市不同，他们曾经涅槃过，他们在火焚中重生。

轻轻抚触纪念碑上的名字，感觉到大理石传过来的一阵冰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以为强大的人呀！与路旁的草木有什么不同呢？不！人比草木更脆弱，断裂之后，草木还能复生！

君可怜见，日本大地震后，吉野樱依然盛开如昔，东北知名的千年大樱树，今年开得比去年更甚，被称为是难得一见的“樱瀑”！

我想到，两年前我到印度尼西亚的棉兰演讲，朋友带我去看前年发生海啸的苏门答腊岛附近的岛屿，十分钟冲入的海水，夺走了三十万人的 生命，不像唐山市民那么幸运，还把名字立在碑上，海啸冲走的人，已不在他原居的乡城，人的面貌也无以辨认，最后只好草草埋了。朋友说：“连焚烧都没有木柴，挖了一个大坑，一排一排的迭起，用土埋了！家人站在这里祭拜，拜的不只是自己的亲人，而是几十万人一起拜了！"

我沿着海岛的平沙散步，海水依然湛蓝，热带林木翠绿而巨大，风呼呼作晌，我想到，数十年后，人们会遗忘这里悲惨的一刻，未死的人并不是有什么超凡的能力，只是，他们的心里住着一只凤凰，只能在火焚中重生。

日本的地震又何尝不是这样，我曾经偕妻子带着孩子在东北旅行，走过福岛、松岛、宫城、青森……随着松尾芭蕉的奥之细道，住过宫泽贤治的故居，如今都已成梦幻了。

我想起地震时的一个故事，父亲单独开着车往山上逃，儿子载着母亲、媳妇、孙子女开另一部车跟在后面，海啸以时速八百公里的速度追来，瞬间把儿子开的车吞没，侥幸逃生的父亲回头一望，儿子的车在津波中载沉载浮，儿子打开车灯'一闪一闪一闪一闪，父亲泪崩地说：“那车灯是儿子最后的道别，他说，永别了，爸爸！"

那狂暴的海啸冲走了一万多人，使得日本大地震，失踪人口竟多过死亡的人口。

天地岂止是不仁，简直是无情！

当儿子愁容满面地问我：“爸爸！不知道我们多久以后，才能再去松岛呢！"

我说：“应该很快吧！”

听说松岛翠绿的松还在，松岛的海鸥还在，但这并非我信念的来源，我的信念是，人心中的那只凤凰，总会重生！

在唐山，听说唐山是治安很好的城市，因为经过三十年的一震，唐山人相信生命是无常的，唐山人也相信因果。夜里，我独自沿着街头散步，看着高大坚实的楼盘，仿佛听见有凤凰飞过。

想到凤凰这种鸟，在古书中说：“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见则天下大安宁！"

我卑微地祈愿：凡是经过凤凰涅槃的城市，都能一切平安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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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清玄

音乐：李志辉《清音玉露月牙泉》

主播：海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