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城一高:史应涛老师《克忠》_向阳生长_免费在线阅读收听下载

克忠
史应涛
（一）
我已经记不清克忠去世多少年了，想来最少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家乡是一个比较安详的村庄，人们相处和睦，家家有一片菜园，晚上时常有露天电影可以看；乡亲们在村里的街上碰见，大多会很亲热地问候一声，或者开个玩笑，惹得一条街都很兴奋。现在村里青壮年男人女人为了养家糊口，几乎都外出打工了，撇下老弱妇孺留守家园；家家户户都有电视甚至有家庭影院了，人们很少再在街上闲聊，见面多是例行公事似的匆匆地说句话便各奔前路了。村子里过年过节的气氛也淡了很多，端午节、清明节自不必说，就连小时候最热闹的祭灶、大年初一和元宵节，也见不到村里有什么“豪放”的纪念了，只是过节时的烟花、鞭炮比以前更漂亮、响数更大了。初一零点刚过，就有人家放起鞭炮，彻夜不休。在这一个个隆重的夜晚，村庄仿佛包围在这此起彼伏的噼噼啪啪咚咚的声响之中，人们的心里好像只在争先恐后地赢得福贵和恭喜——村庄、节日，就好像挂在墙上的几条晒干了的鲤鱼，只剩下一个寂寞的空壳。
二十几年前的村庄像一个沉酣的梦。梦里除了月光下小伙伴们的“敌我拼杀”、大口大口地吞刚从树上捋下来的榆钱、兴高采烈地在坑塘里用罐头瓶逮鱼，还有一个“大伙伴”——克忠。
说他是我的“大伙伴”，着实有些不敬的。他跟爸爸年龄相仿，但辈分比爸爸还高一级，算是我的祖辈了。但他在世的数十年里，没有人叫过他“爷”应该是难以辩驳的事实。
（二）
克忠，有一双他那个家族特有的淡黄的头发和眼珠；因患小儿麻痹症，他的双腿不太灵便，走路颠颠簸簸的，走累了就只能盘坐在地上挪着走。他早年的生活情形，家人乡亲少有提及，我作为晚辈也无从知晓。现在想来，克忠之于我，也许就像大海之于一只海鸥吧，有的只是朦朦胧胧的崇敬和怀念——虽然他几乎没有什么惊人的作为，终其一生也没有走出过村庄几次。
克忠给我的最初印象是，他曾经是村里的“收费站站长”。小时候，村子几乎是一个山村，几百户人家在以一个大土岗为中心的地方聚居。那时大土岗是孩子们的乐园，村里的幼儿园就安在岗上的大柿树底下；后来，大土岗也成了乡亲们致富的源泉。因为1990年前后的十几年，县城、乡镇和农村都在不可遏止地拆旧房建新房，这就需要大量的砖头和粘土做建材。一时间，村里和附近村子的四轮拖拉机顿时多了起来，大家开始挖土卖土、拉砖卖砖。有人独具慧眼投资建砖窑厂，烧砖卖砖。最初几年，砖窑厂很少，大家更乐意去拉土卖土，做无本的买卖，后来有了本钱，才去“批发”砖头到县城去卖。过了几年，土岗小了，无土可挖了，他们才向地下发展，用推土机挖坑推土，然后建窑烧砖。克忠就是在人们蜂拥而上拉土卖土的时候“上任”的。在我的记忆中，他几乎日夜守在村口，拦截拉土出村的四轮车，往司机要很少的钱。当时，司机和村里乡亲都很看得开，司机一般都是积极配合，见到克忠来拦车，就掏出五角或一块钱，算是“过路费”。若是哪个司机耍赖不配合，克忠就蹲坐甚至躺在在路中间，也摆出一副耍赖的样子，大叫大喊“那不中，不中不中……给钱给钱”，俨然一个泼妇。对克忠的记忆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在我和小伙伴们看来，克忠是我们童年欢乐的重要来源，他的耍横使我们兴奋地感到自己身边竟然有一个喜剧明星。
（三）
欢乐并非属于所有人，比如我的好朋友伟伟就要除外。他是克忠的亲弟弟的儿子，换句话说，他是克忠的亲侄子。在伟伟眼里，克忠一点都不滑稽好笑，一点都算不得什么“明星”。克忠给他带来的，是基于年少时候的虚荣和对家庭不幸断然回避的一种羞辱感。所以，每当我和其他小伙伴开怀大笑时，伟伟总是红着脸，眼睛看着其他地方，唯独不看克忠和我们。
大约在我刚上初中的一天，回家路上（学校就在我们村里）我突然听见有人说，“克忠不行了！”我没有找到伟伟，就一个人急急忙忙往克忠的家跑去。克忠其实没有家，没有老婆孩子，只有两间旧瓦房和一间很破的厨屋。因为他天生残疾，没有人给他提过亲。大概很早的时候，或者是在伟伟的爸爸成家的时候，克忠搬出那个大家出来单过了。
十几年前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但我一直还记得一位老太太那天在克忠家的院子里含着泪说的一句话：“他快不中的时候总是念叨着‘妈妈好’、‘弟弟好’，唉，真是……唉！”听见这话，我才突然想起伟伟的奶奶和爸爸。克忠并没有埋怨他的妈妈和弟弟，即使他被家所“抛弃”，即使他没有感受到多少母爱和手足之情。后来听家人说克忠是得羊角疯死的。其实死的时候他也就三十来岁吧，几乎没有享受过什么人生的欢乐，或许在我们小孩的敬慕的眼光和乡亲、过客的施舍中收获过一丝温情。克忠就这样走了。
（四）
十几年来，我不时地想起克忠，想起那位老太太对克忠的评价，想起我那早已削为平地甚至“盆地”的家乡，想起我的乡亲。
我常想，我的乡亲是无辜的。他们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卖掉了自己的土岗。其实他们不会不明白“留作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只是贫穷的长期压迫实在让他们难以忍受，一时又没有引导他们致富的道路可走——那就靠山吃山吧。青青的土岗是不在了，可是不在就不在了吧，只要我们的血还热，我们的情还浓，家乡永远是家乡！克忠去世的几年后的一个夏天，我邻居家的女孩不幸遇害。那段时间爸爸刚给我买了个录音机，我很高兴地放大了音量听流行歌曲。爸爸一向不训斥我，那天竟很生气地用手指着邻居家说：“放那么大声儿干啥，人家心里正不成味儿呢？！”我当时很不解，年前的秋天，爸爸和邻居家的叔叔还因小纠纷动过手呢。
现在想来，那时我是多么狭隘和无情。中国农民淳朴、善良的品质竟然没有在我这里传递下来，作为一个农民子弟，仁爱的基因在我身上竟然没有生根发芽！
前日翻看《说文解字》，我忽然看到“克”字的解释：“克，肩也”，段玉裁注曰：“能事之意也，相胜之意也”；对“忠”字的解释是：“忠，敬也。尽心曰忠。”段氏注曰：“敬者肃也。未有尽心而不敬者。”“克忠”，就是能够尽心尽力地敬事敬人。克忠的父母真的很有学问啊。
克忠走了，给乡亲们留下了越来越少的记忆。我很有幸保留着对他的一份记忆。我常常觉得，“妈妈好”、“弟弟好”这两句再朴实不过的话，已经溶进了我的血液。对我来说，这是两句至理名言，是中国农民赐给子孙的醒世恒言。

永城一高:史应涛老师《克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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