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恬时空|母亲的小面 |作者:贺彬|演绎:麦恬|制作:刘兆祥
母亲的小面
文:贺彬
他的父亲在他几岁时就去世了。父亲站在家属区大门的旁边指挥一辆满载钢筋的大卡车,那个昏头昏脑的司机在倒车时打错了方向盘,让车尾长长呲出来的钢条,刺穿了父亲的头颅。
他作为一个没爹的孩子,后来在那片混乱的街区变得十分的有名。那的确是一片混乱的街区,几家半死不活的国营工厂,厂子里的工人们职业状况晦暗不明,有的还在三班倒,有的眼巴巴地等着活儿干,还有的索性彻底辞职,跑起了世界。沿街的那些小商贩,有些就是死守着祖辈传下来的一间老屋子,也混杂在其中。再过去几年,那些自由市场里割肉的,倒卖花椒辣椒的农民工,也在附近租房,驻留了下来。
群殴的事件如同最常规的戏码,频繁上演着,他成了那些半大孩子们中间声名显赫的一位。小花,那些都这么叫他,这个绰号来源于他后脖子上的那块儿血红的胎记,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块儿胎记也触目地生长着,但是却奇迹般地中止于他左耳的耳背,没有殃及他的脸孔。
小花小花,那些人随口这么唤他,有时候就忍不住笑起来,摇头叹息着说,他还真像一只狗呢,一只疯狗。
接近二十岁的那一年,他在已经无法计数的又一次攻击中,用一把弹簧跳刀刺中了那个对手的后腰。那尖锐的凶器,那天夜里就仿佛长了眼睛,在那人腰后的肥肉间穿行,毫不犹豫地找到了那人的脾脏,并且刺破了它。
他进了监狱,七年多的漫长时间里,他的母亲竟然没有前来探望过一次。他知道母亲一直经受着肾病的折磨,但也不至于仅仅两个小时的车程也不愿意付出啊?杳无音讯,连一封问候的信也没有,小花自己也暗暗下了决心,决不向那个狠心的女人乞求一个字。
刑期将满的那个冬天,他母亲的死讯传来了,死于肾病引发的尿毒症。传信的是过去和他一同征战的发小,探视室的方桌对面,那人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眼睛,而他却一再地追问人家,他的母亲在临死之前,究竟有没有托他带信,直到那人完全埋下了头去说,小花,我跑来一趟应该没做错什么吧,我只是觉得这么大的事儿,总该让你有个信儿吧。
他如期回了家,在那天晦暗的,如同坠入了地底的天气里,乘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后,抵达他们家那幢老楼时,已经进入了真正的黑夜。他搞不懂那一天的傍晚,自己何至于那么的精疲力竭,何至于像一个将死之人,他从老邻居那里取来的钥匙,打开了那把从小学时起就不断打开、关闭的铁锁,进了屋,有些迫切地打开了床铺上地卷曲起来的,冰冷如铁的被盖,叹息着睡去了。他第一次真正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弃儿,但那刚刚泛起的伤感,还是被睡意吞没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那是在深夜还是拂晓,他在饥饿的烧灼下醒来了。他很快就感到那暗沉的屋子里进来了一个人,那人背着他,在厨房里忙碌着。怎么说呢,那个时分,整个屋子里仍然被灰蒙蒙的光照掩埋着,那些昔日的家具像是直立或是躺倒的陌生人,吓得那个一时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回归者背上冒出了冷汗,但厨房里的那个人却怡然自得,即使并没有一点光照,她仍然可以在那燃气灶边,操作得像是行云流水的舞蹈。水终于开了,白色的热汽从距离他床头十多米的那个洞开的门内洋溢过来了。
他一直没有起身,他当然知道那个忙活的人是谁,他觉得,无论如何对于她来讲,他才是一个闯入者,他不知道那个人在忙完了手中的吃食以后,会不会回过身来驱逐自己。
直到厨房里的一切完全平息下来,他才试探着去了那里。他的两腿打着抖,也不知究竟是因为饥饿还是寒冷,那个欢快的人已经不见了,白色瓷砖的灶台上留着一碗安静的面条,在幽冥的光线中冒着热气,那热气拉成了细细长长的一条,一下子就跳到了天花板上去。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面条,在床头边呆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已不再是那个被七年的牢狱抽空了的可怜人。那面条的味道一直停留在他的唇齿之间,那是一种久违了的,似曾相识的味道,他满心疑惑地重访那间厨房,看见降落的天光越发的静默而温存,那一灶台的小面作料碗碟焕然一新,在等候着他。
他的小面摊儿就在他住家楼前的那株洋槐树下开了起来。那树还在记忆中的样子,似乎他进去的几年里完全停止了生长,枝叶倒还繁茂,可是树干斑驳、虬曲,一眼就知道上了年纪。他天天在那树底下升火,忽然有一天,那时已是夏天的那种白花花的日光下,他发现那老树干上,在他日复一日的炙烤,已留下了烟火的污迹,他的记忆一下子复活了,甚至在越过头顶的高度上,发现了早年自己在那树干上莫名刻下的刀疤,雕刻的工具应该就是那把后来闯了大祸的弹簧跳刀。他想起过去的那些夏天,那时候他父亲还很健壮地活着,父亲喜欢吃面,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天,大清早的,他也会端着一盆儿面条前往那洋槐树的树荫底下。他记得那面条总是由母亲操办,他漫长一生中对小面的痴迷,原来就来源于那里。
小花的面摊儿生意越来越好,在那片已经划入拆迁红线的老厂区里,国营的工厂已经彻底关了门,那些离散的下岗工人来来去去,看见那树底下冒出来的白白的水汽,就会一屁股坐下,向小花要一碗面条。
好多人都在赞叹着这面条的魔力,有时候他们会吆喝着问小花,你这面里究竟下了什么药啊,吃了简直就像鬼上身,忘不了了啊。
每当那样的时候,小花脸上的笑容就会格外神秘,然后倏忽而逝。
作者:贺彬,现居重庆,供职于媒体。1998年发表处女作《我们都是木头人》,中途因故辍笔多年。先后在《天南》、《大家》、《山花》、《中篇小说选刊》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主要作品有《鸟儿倒数时间》、《口琴》等。
朗读者:麦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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