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高度》节选
作者 刘瑜
你肯定有这样一个朋友吧:在银行工作,长得一般,业务凑合,有老婆孩子,勤勤恳恳养家糊口,不爱说话,但如果开口说话,说的话也多半无趣无味——总之形象非常白开水,在任何一个社交场合都是角落里不大起眼的人。事实上你肯定有不止一个这样的朋友,事实上你自己没准就是这样的人。
你能想象这个朋友突然有一天离家出走了吗?然后等你再听说他的消息时,据说他已经到了巴黎,正从头开始学画画,要做一个画家。
毛姆就写了这样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查尔斯。在留下一张内容为“晚饭准备好了”的纸条之后,他离开了自己17年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去了巴黎。那一年他40岁,住在全巴黎最破旧的旅馆,身上只有40块钱。
《月亮和六便士》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全世界都在追逐着梦想,查尔斯却在追逐他的噩运。好吧,被梦想俘虏的人就是在追逐自己的噩运。当然这里所说的梦想,是真的梦想,不是“爸爸妈妈说”、“老师说”、“电视报纸说”里被说出来的那个蓝图,不是蓝领白领之上的那个金领,不是猎人给麻雀设的圈套里的那点米粒。
查尔斯疾步如飞,如愿以偿地追上了他的噩运。5年之后,他在巴黎贫病交加,躺在小阁楼里奄奄一息,若不是朋友相救,几乎一命呜呼。后来,他沦落街头成了码头工人。又过了几年,他自我流放到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身患麻风病,双目失明,临死之前叫人把他的巅峰之作付之一炬。15年之内,这个伦敦的股票交易员风驰电掣,越过城市、越过文明、越过中产阶级,越过太平洋,越过人性,终于追上了命运这匹烈马。
“He lives atanother level”。电影《Big Night》有这样一句台词,查尔斯让我想起这句台词。别人的人生是在不断做加法,他却在做减法。人的每一种身份都是一种自我绑架,唯有失去是通向自由之途。所以查尔斯拒绝再做“丈夫”、“爸爸”、“朋友”、“同事”、“英国人”,他甩掉一个一个身份,如同脱去一层一层衣服,最后一抬脚,赤身裸体踏进内心召唤的冰窟窿里去。
这样的人当然可恶。他的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自私,没有责任心,不屑和“社会”发生任何关系。但他又很无辜,因为他的眼里岂止没有别人,甚至没有自己。他不是选择了梦想,而是被梦想击中。如果说他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就是他比别人更服从宿命。梦想多么妖冶,多么锋利,人们在惊慌中四处逃窜,逃向功名,或者利禄,或者求功名利禄而不得的怨恨。但是查尔斯拒绝成为“人们”里面的那个“们”。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读完这本书,我的脑子定格在查尔斯的最后时光。一个太平洋孤岛的丛林深处,一间简陋土屋里,那位因麻风病而毁容的老人,坐在自己描画的满墙壁画中,聆听波涛汹涌的颜色——对,那时他已经失明,只能聆听颜色,金色是高音,黑色是低音,白色是微风,红色是尖叫。我承认,此情此景不能唤起我丝毫的怜悯,因为心中唯有敬畏——骇然与敬畏。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宁静。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胜利。虽不信神,我想这就是那个人们应当在胸前划一个十字架说“阿门”的情景。
诵读 林牧茵 SMG新闻主播
摄影 刘骁吉
题图 Christopher Orr 作品
刘瑜,学者,作家。现任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政治学系副教授。代表作品:《民主的细节:当代美国政治观察》、《余欢》、《送你一颗子弹》、《观念的水位》。
林牧茵:《月亮与六便士》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备受中国年轻人追捧的一部毛姆的长篇。当我和年长八岁的哥哥提起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很兴奋,告诉我他还保留着小说的一个古老版本,“月亮抬头得见,是精神追求;六便士俯首捡拾,是世俗生活。绝大多数人都困在世俗生活中,无法逃脱。”我问他怎么看那个主人公查尔斯.思特里克兰德。哥哥回答,“那个人离你很远,你完全无法想象。”
其实,思特里克兰德离绝大多数现代人都很远,远得难以想象。或者说他远离世俗社会,甚至说他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也不为过。因为他决然抛弃看似完美的生活,工作、妻子、孩子、爱情、友情、道德、社会认同……一切的一切,而去追逐一个童年的野性的梦,“我必须画画!”
事实上,思特里克兰德离我们并不遥远,他就住在我们心里,他是一个象征,是潜藏在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原始生命渴望的召唤。而我们,作为现代人,有谁真正回应过这种召唤?
或俯首于世俗压力,或受困于道德良知,或流连于欲望诱惑……总之,我们有太多理由,太多太多,足够充分的理由,对其视而不见。
也许,我们不必苛责自己,人需要理性生活。作为社会的人,我们离不开规则、秩序、条理、模式建立起的世俗社会,并且与之和谐共处,相安无事。《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也曾循规蹈矩地在理性节奏中生活多年,然而终于有一天,他无法忍受生命力的枯萎,挣脱羁绊,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放任非理性意识的泛滥,用野蛮、原始的生命力冲击着生活表层的理性秩序。在世人眼中,他变成了一个阴郁傲慢、目空一切、冷血无情的怪兽。
这呼应了尼采对理性的挑战:“通过道德、正义获得安全,但与此同时,人们失去的是生命力、感性和发明所有这些使人有价值的东西的积极的、创造性的自由。生命的意义消失了。”
究竟该如何取舍?我更愿意把《月亮与六便士》看作毛姆的一场思想实验,他试图通过这个故事回答这一困惑人类的谜题。
正如刘瑜所言,“他甩掉一个一个身份,如同脱去一层一层衣服,最后一抬脚,赤身裸体踏进内心召唤的冰窟窿里去。”想想就知道,那滋味不好受。要不要尝试,请君自便。
故事的最后,思特里克兰德(其实是毛姆)意识到,极端的理性与非理性都不是健康的生活。健康的生活是两者间一种有节奏的振荡和摆动,是不断变动的生活中瞬息的平衡点。
和解吧,内心最深处那个狂野不羁的自我,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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