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的父亲
文/李刚
八月中旬的一天,母亲说,弟弟那头忙不过来,要她去帮忙带孩子。那小家伙刚一年,会走了,还不稳,就急着要跑。一个人看这么个孩子,很费心的。
果然,母亲又说了,不行就让你爸也去,俩人看总是轻松点。
我爸那头走得了吗?我问。
真不行,就不干了吧。母亲这话,不像是随口一说的。
父亲在城里找了个活儿,给人看大门。他年轻时候在城里拉过平车,那时候家里穷,来挣口饭吃。成家后在农村干这干那,直到我十来岁,才买了四轮车,拉煤拉矿跑运输。夏天种了一地西瓜,夜里去看瓜,爷儿俩睡在西瓜地,脑袋边就是瓜秧,清早醒来被子被露水浸湿。下了西瓜,开车拉了去卖,跑几十里路。后来又往工地上送砖,一天好几趟。我都偶尔跟着去过,知道其中的滋味。
四十多年后,早已过了退休年龄,又来城里上岗,这是他羡慕过,但是没想过的事。要是像那谁谁一样,进城看个大门,轻松挣俩钱,也不错啊。他这样说过。农民没有退休,家里的地不少,我们说过好多次了,能让别人种的就让给别人,年纪大了,我们又都帮不上。每次说这,他们就笑笑,说还能种几年。
表弟的单位有联系的工程队,外地人,在城里有个落脚点,缺个看大门的。父亲被推荐去了。二舅啊,你去吧,人我都熟,活儿不重。表弟说。
去年七月底,我开车来送,母亲跟随着,拉了行李铺盖。第一次来到那个小院,我很失望。且不说位置在一群大楼后面的凹地里,怎么看都有点寒酸,也不说来去都是土路,还七扭八歪的,单是那低矮的砖房就让人不放心。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啊。院子里倒有几棵树,正对大门的是一排还像样的平顶房,白水泥墙,队里领导住的。两侧都是简易的砖房,做饭在这边,住宿在那边。各种工地上的东西堆满了门口和树下。大门外的敞篷下也是一堆零件工具,生锈的。
没有闭路电视,热得要命,大白天树下的蚊子就欺生。我真想说,算了,回吧。
父亲一打量,却笑呵呵地说,不错。
三个人动手把一米多高的小屋子收拾出来,里面阴暗潮湿。卷起门帘,晾晾,清理出来的东西一大堆,都是没人要的。母亲说,外地人跑这么远来挣钱,也不容易,他们就不太讲究穿的住的,但吃饭舍得花钱。
工地王老板和我同岁,人和气,见面就说活儿简单,看门喂狗,门外还有一只鹅,平时没人,不敢离开,要是工程队的人回来了,大家住个几天,你要是想回,就回去歇个一半天也行。
父亲笑着回应,行行,不错。还说,没事,有啥事你就招呼我。中午,王老板请我们吃了饭。
安顿好父亲,我和母亲回家。走的时候,他说缺啥再打电话,让我捎进来。我心里不是个滋味,感觉把他一个人扔到这里了。尽管是一份工作,但是条件实在不理想。父亲却不觉什么,他半辈子吃的苦多了,这对他来说不算啥。腿脚不好,身体不行,干不了重活,这轻省活儿,正是他盼着的。或许,他也没有想到,当年放下平车后,在农村劳碌半生,如今又能进城挣钱。
晚上打电话问他吃的啥,他说自己做了点,队里的年轻人吃的羊肉,喝的羊汤,他吃不惯。
老了,吃饭不能将就。吃不到一起,就自己做吧。我嘱咐他早点睡。
伏天大热,我在农村都受不了,那个城里高楼后面的凹地里,那个出来进去憋屈人的小院里,那个进门都怕碰脑门的矮小屋子里,热不热?蚊子是不是成灾了?
下雨了,凉了一点,小屋漏不漏?屋顶的木头湿了没有?木头上缠着的电线漏电不漏?
没有村里那些老哥们打扑克,没有邻居聊天,电视没节目,一部老年功能手机,一个人闷不闷?
我去看他,给他捎了东西。院子里两只大狗和他很熟,被他斥到一边。他开了门,我跟着一拐一拐的他进了小院,进了小屋。到处是一种潮湿的气味。放下东西,说了几句话,走的时候,他一拐一拐送我到门口。
周末我们进城,他有时候也过来吃顿饭。借了个自行车,他骑过来,大概得半个小时。来的时候下坡,回去上坡。我骑过一次,累得直喘气。
院子里的石榴熟了,他带两个给念念。院外的杏儿黄了,他摘几个拿过来。小院下面更低的洼地里种了些玉米,缠了豆角,还有别的菜。他还像在村里一样做农活,偶尔摘一把尖椒,拿来给我。
天凉了,电扇用不着了。天冷了,换了厚被子。小屋里生了煤球火,我们又担心煤气。他说没事。
渐渐地,种不了的地,终于央人种了,剩了五六亩。老家收秋种麦之后,母亲也进来了,住在我这里。
她经常去小院。那里太闷了。偶尔他们也相跟去广场,坐一会,完了母亲回到我这儿,父亲回他那里。村里有办事的,父亲也请假回去,都是队里的人回来的时候。我说,他们不回来,你就锁了门来我这里吧,这儿有暖气。他口气很坚决,那行?又说,挣人家的钱,就得给人家看好门。
腊月,母亲给他洗了床单被罩,天寒水冷,母亲也辛苦。让她拿下来,这里有洗衣机,扔进去就不用管,她不愿意。过年的时候,母亲去小院和父亲作伴。这个年,是第一个除夕夜父母都不在我身边的年。大年初一上午,他们下来吃饭,午饭才是团圆饭。
姐姐帮父亲买了智能手机,念念教会了他怎么用。实在是闷得慌,他说,用这个打发时间。没事他不给我打电话,经常给念念打。
天又热了,他说院子外面有块遮阳网,想把它张到屋顶。抽了个礼拜天,我上去帮他。那黑色的网有破洞,有泥巴,很长,对叠一下才行。我和他在菜地边上,叠好,抬进院里。我踩着梯子,从墙头走到屋顶上,他在下面帮着,指挥着。铺开黑网,绳子捆好四角,前面左角固定在旁边窗户的铁棍上,右角系在门前的一棵石榴树上。后面两角捆了重石,垂在屋后。他慢慢地,小心地绕到屋后的杂草地里,给我递砖头,压好黑网。
从房顶下来,我一身汗。他打了水,让我洗脸。看着忙活半天的成果,他满意地说,这下就没那么热了。石榴花开了,地上落了花瓣,红艳艳的。我抬头看树上,小小的花蕾笑得灿烂。它们知不知道,有人从农村来,在这里陪伴它们从春到夏?
那一天是父亲节,第二天是端午。
有亲戚去看他,给他的粽子,他提到我家来,说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母亲一个人看不了孩子,他得去。跟老板说,老板允了,也找好了接替的人。
八月底,我去接他。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东西装满了后备箱,后座上是铺盖和衣物。
干了整整一年零一个月,他说,就快收秋了,收完秋,种了麦子,就和你妈一起看孩子。窗外的树和房快速地向后跑去,车子跑在回乡的路上。
过一会儿,他又平静地说,你们不要担心我和你妈,我们种点地,只要没什么病,我们自己就能顾了自己。
我什么也没说,微开的车窗风声呼呼。
丰实忙碌的秋天,属于父亲的秋天,就要到了。
作者简介:
李刚,山西省泽州县教师,语文湿地栖居者。根不深挚爱大地,叶不茂迷恋春风,信奉“死磕就能靠近,硬抗终会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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