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跟你说再见
作者-李东辉
诵读-海燕
自打眼睛失明，读书就成了一件奢侈的事。越是如此，对书的渴望就愈加强烈。就盼望着有一天能再一次走进图书馆，闻一闻那熟悉的墨香，摸一摸那或薄或厚的书籍；重温阅览室静谧清雅，温暖又安详的美好。然而，仅仅是奢望而已，我知道，这样的所在差不多跟梦一样飘渺而遥远。跟梦一样飘渺而遥远的所在一旦成为触手可及的真实存在，又觉得自己仿佛在梦中。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心神都在梦幻与现实中游移。
2011年7月20日至23日，一个名为“超越自我，实现梦想”的征文颁奖会在京举行。这个征文活动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京代表处、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中国盲文出版社一起搞的。作为获奖者代表，我和辽宁省的盲人作家董玉明受邀参加颁奖仪式。而这个颁奖仪式就在刚刚落成的中国盲文出版社名下的中国盲文图书馆举行！
在我的印象中，所谓盲文图书馆，不过就是一间老屋，几排书架，罗列着一些诸如盲人按摩教程、盲人生活实用指南、充其量再加上几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等立志书籍。这跟我读大学时每天出入其中的号称百万藏书的校园图书馆简直没有可比性。至于那窗明几净，宽敞舒适的阅览室，则是我连想都没想过的。
7月20日上午9点整，妻陪我在廊坊站登上京沪高铁，20分钟后抵达北京南站，乘坐106公交车，十五分钟，如约来到位于北京西城太平街上的中国盲文图书馆。妻告诉我，这是一座非常气派的八层大楼，庄重、典雅。它的东面不远处是天坛公园，北面是先农坛，而往西南方向走不上五分钟，便是文化气息十足的陶然亭公园。想想周边的环境，就觉得一个图书馆能有这样的所在，也算得上恰如其分，落得其所了。
乘电梯来到三楼，迎面是一间宽敞舒适的休息大厅。这里很安静，很凉爽。妻扶我在一张沙发上坐定，正带给我介绍周围环境布局时，耳内传来一位中年女子的声音，听他和一位工作人员对话，我大抵猜出这是一位盲人同胞。她好像在跟工作人员打听什么事情，听那语气就像到了自己的家。因而我断定这位女子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直到这时，我确信：这里真的就是盲文图书馆了。
约摸七、八分钟后，一位年轻女子款款来到我的面前，打过招呼，她告诉我她叫刘珍珍，我们这次征文作品集的责任编辑。她将和另一位年轻的编辑贺世民负责我们在京期间的陪同工作。小刘告诉我，董玉明要在中午时分才能抵京。她建议我先了解一下图书馆的基本情况。于是，在她的引领下，带着几分新奇，几分喜悦，我轻轻掀起了盲文图书馆的神秘面纱。那情状有如走进一个梦！又像一个梦正朝我走来！
随着小刘，我走进一间阅览室，一位同样年轻的女子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那柔美文静的音质里透出的是真诚与静雅。她是这阅览室的工作人员。她引领我在一张电脑桌前坐下，然后熟练而大方地给我讲解起来。我眼前是一台装了读屏软件的电脑，下面的抽屉式键盘，已经;用了几年读屏软件的我，对这些并不陌生，令我新奇又感动的是这里的每一台电脑都装上了盲文点显器。这是众多盲人电脑用户梦寐以求的高端配置。然而，它的价格也让众多盲人望它兴叹。想不到，在这里，我居然能真切而具体地感受到了这点显器带给我们的新奇和便捷。如果说这里的盲用电脑配置代表了当今最高水平，那么，包括座椅、电脑桌在内的人性化设计，则传达出一份令人感动的人文情怀和细致入微的关爱与体贴。座椅高矮适度，科学合理，符合人体结构的设计，坐上去不仅倍感舒适，而且，那结实的质感让盲人感到无比踏实和安全。电脑桌正面中间位置明显地凹进一些，以便盲人能准确坐在放置键盘、点显器的位置。桌面左下方有一个圆形小孔，小刘告诉我，这是供盲人朋友插放盲杖的地方。桌面右侧中间，有一个长方形金属盖，打开它，里面是USB接口。总之，只要你坐到这样的电脑边，除了满心的愉悦和惬意，恐怕再也想不出别的感受了。至于那电脑里面的内容，用一句话来形容大概是不过分的——只要你是来读书的，这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想要而找不到的。
来到多媒体阅览室，觉得自己似乎成了进入大观园的刘姥姥。从未见过的多媒体阅读机，能兼容各种制式的音频资料。从最早的唱片，到后来的盒式卡带，再到激光磁盘，移动硬盘，这台小小的设备统统能够兼容，并且还有一个内置多波段收音机。工作人员告诉我，这里藏有大量的音频资料供盲人朋友读取，并且还可以凭借书证外借。命运封闭了盲人的眼睛，而这里所有的一切却都是开放的，你既可以用手，用心，用脑，用整个生命感受一切。
小刘告诉我，这座大楼还有一个名字——中国视障文化资讯中心。它不仅是中国大陆最大的盲文书库和数字图书以及各类音频资料的藏馆，而且还承担着盲人知识技能培训，盲人用品科技研发，以及各种学术研究的职能。
来到五楼，先是参观了口述影像馆。也就是为盲人讲解电影和各种影像资料的场馆。这里能够同时容纳九十位盲人欣赏电影。每一张独立的沙发座椅仿佛都有着某种灵性，坐上去，你就会感到无比的惬意，踏实，你就会被一种由内心生出的温馨所氤氲，你就会感觉到整个生命正一点点沉浸于一种莫可名状的意境之中。那是一种欢唱而不放纵，喜乐而不猥琐，澄明而不炫耀的状态。无光的生命仿佛被一缕柔和的光轻轻照亮。
近午时分，走进了一个令我至今都想着念着的所在——触摸文明博物馆。自打没了眼睛，所有需要用视觉欣赏感知的事物就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了。我只能凭着曾经的视觉记忆和想象力体味那些未曾见过的事物了。好在我还有一双手，还可以凭借触觉帮助我完成对陌生事物的形象认知。尽管这有些盲人摸象之嫌，然而，还能怎样呢！更何况无论是明眼人还是盲人，包括视觉，触觉，听觉在内的感知器官不过是跟这个世界发生联系的媒介而已。而心灵才是上帝给我们人类最宝贵，最不可替代的赐予。没有心灵的介入，所有感觉器官只能满足动物层面上的本能需要。春天的大地上鲜花盛开，而在牛羊的眼里，只有能填饱肚子的野草！所以，我可以怀疑我的眼睛，但我相信自己的心灵！
在这个容纳了数千年中华文明和世界文明的博物馆，在我用双手轻轻触摸那一件件展品，徜徉在人类文明进程的长河中，谛听着人类追求光明，勇敢前行的步履声声，我愈加相信，心灵才是我们可以穿透黑暗，穿越时空的眼眸！
走进博物馆，工作人员给我一个带有耳机的无线电子解读器。这小小的高科技，确实神奇美妙，每当站在一件展品前，它就会非常柔和亲切地为我讲解起来。它让我再一次体味到了这里的人文关怀。
沿着展馆左手前行，是展示五千年中华文明的路线。其实，不仅仅是五千年文明史，你甚至可以在这里触摸到我们人类祖先的膜样。想象着他们发现火之后的惊喜与兴奋；想象着他们用打制过的石器与豺狼虎豹拼死搏杀的惨烈与悲壮；你甚至可以想象在夕阳西下的傍晚，它们在流水潺潺的河畔发出的第一声歌唱和送出的第一个温情脉脉的秋波。沿着这条线路，你可以触摸到一幅很大的中国地形图：从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到广袤的草原盆地，从沃野千里、物产丰饶的东北平原到秀丽多姿、温润柔婉的长江中下游平原。你的手会告诉你的心，这就是我们幅员辽阔，历史悠久的中华大地。还有开一代先河，创治世经言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子；骑青牛出函谷关，以五千字《道德经》垂贯古今的老子；还有那被誉为世界八大奇迹的秦始皇兵马俑；影响了整个世界文明进程的四大发明……
沿着右手前行，则是展示世界文明发展史的展览路线。从这里一路摸过去你会真切感受到世界文明的脉动，你的手会把曾经仅仅是一些抽象的符号记忆转化成一个个生动而具体的形象。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经典雕塑到近代思想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从凝聚着人类智慧的古代建筑到代表人类最高科技水平的现代航天技术的产品模型，你尽可以用自己的手去触摸他们的整体轮廓或者每一个细节。你的手会把一个完整具体的形象传达给你的内心。那些仅仅是抽象的记忆符号会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可爱起来。在这里，你将真切体味出当年的海轮·凯勒参观芝加哥世博会时的新奇，激动，喜悦和感叹！真的是太多了，太大了，太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了！如果不是置身其中，你真的无法体验出这触摸文明博物馆是何等的了不起！它对广大盲人特别是先天失明的盲人同胞意味着什么！盲人同胞在这里领略到的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触摸文明，连同这诺大的展馆，它所包含的价值和意义是不可估量的！它的作用也将远远超出一般博物馆的展示作用！它对盲人来说，是一种发现，一种启蒙，一种超越，一种心灵的导引和精神的升华！
中午时分，玉明在夫人的陪同下来到图书馆。一见面，我便耐不住兴奋之情，跟他讲起了这图书馆的新奇与美妙。其情状有如一个发现了什么奥妙的孩子。尤其是那个触摸文明博物馆，我极尽夸张炫耀之能事，但仍觉得无法形容描摹出那里的精彩和美妙！受了我的感染，玉明也一扫旅途的疲惫之态，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至于下午在这里举行的颁奖会，似乎成了我们这次北京之行的陪衬。
此后数日，除了晚上回卢沟桥这边的盲文出版社客房睡觉，我们整天都留恋于这座知识与艺术，科技与文明的殿堂。每一间阅览室，都留下了我们的新奇与感动，每一间展览室，都印下了我们从容的步履和触摸的印记，特别是那触摸文明博物馆和盲人工艺制品展览室，我们从中感受到的精神满足和盲人同胞无限创造力和想象力。他们巧夺天工，精美绝伦的工艺作品饱含着盲人同胞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的追求以及对生命存在的张扬与礼赞！我们还与从香山过来的几十名盲人一起在口述影像馆欣赏了电影——《建国大业》。影片宏大的场景，逼真的立体音效，加上解说员清纯甜美，舒缓有度，恰到好处的讲解，把我们带进一个由声音和想象构成的艺术境界。我们忘了眼睛的缺憾，生命超越了所有的滞障与局限，完全沉浸于某种通灵的状态之中。这里真的不仅仅是一处普通意义上的图书馆。这里的确是一座殿堂，一个乐园，一个洒满温柔之光，流溢着花香的所在。
中国盲文图书馆，不想跟你说再见！我还会再来的！会的，一定会的！
2011-8-8于廊坊“无书有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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