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识文断字的人
作者-李东辉
诵读-海燕
一
奶奶不识字，可她知道仓颉造字的故事。很小的时候，奶奶就跟我说，长大了要上学，做一个识文断字的人。五六岁的孩子，弄不明白识文断字是啥意思，然而奶奶讲得故事却有趣。奶奶说，仓颉造字的时候，每天夜里都有鬼神在哭，哭得很伤心，很难过。我不明白，仓颉造字是给人用的，鬼神们可哭个啥？奶奶说，没有字的时候，鬼神们做了坏事也没人知道，更不会被记下来。所以做恶事的时候就无所顾忌。有了文字，可就不行了，他们做了恶事，是要被记下来的。到了算总账的时候，想赖都赖不掉。从那时起，就觉得仓颉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造出来的更加了不起，连鬼神都怕的。于是，小小的我，就有了敬畏之心。一个有敬畏之心的孩子是有福的。
七岁，进了村里的小学堂，老师教我们写字，一笔一划，横平竖直。老师说，这是写字的规矩。父亲说，做人也应该是这样，要正，要平，要直。然而，哪有那么容易！先不说做人，仅说写字，想把那一横写平，那一竖写直，就要下很大功夫。倘在把这些横竖撇捺组合成一个有模有样有讲究的字，简直比奶奶给我做老虎鞋，母亲在布上绣牡丹花还难。
一个小孩子，花上几年时间，认识两三千个字，记下一些古今文章，就算开了蒙，到人世上去读各种各样的书去了。有时也想，中国的汉字简直就是一个浩瀚无边，奥妙无穷的宇宙，就那一些横竖撇捺点弯钩，居然可以组合出成千上万的字，成千上万的字又幻化出无穷无尽的华章美文，记下了说不尽的人间事，承载了数不清的兴亡泪。无论是文字还是华章，还是那些悲欢离合，恩怨情仇，还不都是人弄出来的？可这个“人”字又是如此简单，这该是世界上最美妙，最伟大的创造了！
二
村里有个李先生，是生产队的会计。人长得清瘦，背微驼，面皮白净，一脸的斯文。跟村里那些土眉土眼儿的老头一点不一样。
李先生是从北京下放回来的。小时候，读过家塾。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组织上动员他回乡务农，李先生不情愿，可他胆小怕事，也明白自己是鸡蛋，组织是石头这个理儿，就带着一大家子回了乡下老家。
李先生打一手好算盘，写一笔好字。记忆中，他有一个很大的砚台，黄铜制成。每逢村里有红白喜事，就少不了李先生。办事的主家把李先生恭迎到家，引到一桌前坐定，殷勤的斟茶点烟，诚恳地托付几句：“李先生，您费心了！”李先生摆好砚台，拔下毛笔头上的笔帽，笑着说：“放心，账本保准记得清清楚楚。”每每这时，我就愿意站在李先生身边，看他写字。心里就想，长大了一定做一个李先生这样的人。
李先生有一个习惯，只要看到有字的纸，他都要捡起来，仔细看，然后就把字纸小心展平折叠好，放进口袋。出于好奇，我问过他，李先生就笑着跟我说，字和纸都是圣人造出来的，把字写到纸上的人是有文水儿的。每一张字纸都有它的来历，看到它的人跟这字纸是有缘的，所以到了咱手里，就不能随便糟蹋丢弃了。从此，我懂得了“敬惜字纸”。
三
记得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个风和日暖的上午，放学后，背着书包往家走，远远看见自家胡同口前围着一伙人，忙着跑过去，原来，是一个疯子。
疯子四十多岁，蓬头垢面。都是谷雨后的天了，还穿着棉裤棉袄。疯子坐在墙根下，屁股底下是一堆乱柴干草，身边放着一个用毛巾缝成的袋子，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
按说，人们是怕疯子的，怕他打人，可这疯子不打人，还冲着人们笑。
这疯子不仅会笑，还会写字，他手里捏着一根返青变绿的柳枝，那意思好像是说，你们说吧，写什么字？
一个半大小子说，你写一个上字，写对了，就给你饽饽吃。疯子低下头，伸出手，跟鸡爪一样。他在面前的地上写了一个下字，然后向那个半大小子伸出手。半大小子说，你写的不对，我让你写上字，你写的是下。疯子说：“我写的是上，你说是下，我写的是下，你说是上，上上下下，谁能分得清？”疯子有河南口音，但能听懂。
又一个跟我差不多的孩子说：“你写一个左字，写对了，我给你饽饽吃”，疯子写了一个右字，围观的大人小孩都笑了。笑这疯子上下左右不分，可疯子不以为然。他一脸严肃的冲着人们说：“我说上，你们说下，我说左，你们说右，你们不识字，我是仓颉的大弟子，我说的是对的”……人们笑闹着，一哄而散，回家吃饭去了。
回到家，我跟奶奶说，街上有个疯子，人们让他写上，他写下，让他写对，他写错。奶奶笑着对我说：“你是瞎胡说哩，哪有会写字的疯子？”我说：“有的。他就在咱家胡同口墙根下坐着呢，他写的字可好哩。”奶奶见我认真，就出了门，过了一会儿，奶奶一扭一扭的回来了。她的小脚被她的母亲缠裹到七八岁的时候，就赶上了民国放脚。虽未成为三寸金莲，也没无拘无束的长成一双健康的脚，走路的姿态就有点像鸭子那方面靠拢了。
奶奶回到堂屋，揭开锅盖，用铲子从铁锅壁上铲下两个高粱面饼子，她让我给那疯子送去。我不肯，奶奶就又自己一扭一扭的出了门。回来后，嘴里念念叨叨：“这年头啥怪事都出，一个疯子还会写字……”说到这里，奶奶仿佛想起了什么，她东翻西找，从破橱柜里摸出一个玻璃罐头瓶子。用清水仔细洗净，抹干，然后，奶奶把锅里的小米饭汤灌了一瓶子，然后又拿了一块咸菜疙瘩。她没再叫我，一个人朝门外走去，可我却鬼使神差的跟在了奶奶身后。奶奶见我跟着，就把罐头瓶子交到我手里。
奶奶把芥菜腌成的咸菜疙瘩送到疯子手里，我也学着奶奶的样子，把热乎乎的罐头瓶递过去。奶奶说：“没啥好的，就着咸菜疙瘩还好下咽一点，实在咽不下去，就喝一口米汤往下送送……”中年疯子冲奶奶龇龇牙，牙很白。然后，他又冲我笑笑，说：“我是仓颉大弟子，我教你写字中不中！”我有点怕，躲到奶奶身后，奶奶说：“真是杵窝子！怕个啥？人家又不打你！”
吃过午饭，我去上学，疯子还在那儿坐着。他冲我笑笑：“我是仓颉的大弟子，我教你写字中不？”他话说的诚恳，我却有点怕，转身跑了。
下午放学回来，胡同口就没人了，墙根下只剩下那堆乱柴干草。
回到家，我告诉奶奶：“疯子走了。”奶奶说：“你小孩子知道个啥？他才不是疯子哩。瞧他写的字，多好！”我笑奶奶傻，说不是疯子，为啥上下左右不分，黑白对错颠倒？别人穿夹裤夹袄，他还穿着棉衣棉裤？奶奶说：“你懂个啥？他不那样，能到处乱跑吗？只有疯子，傻子才可以没有证明，到处乱跑呢！”奶奶的话，我似懂非懂，却记住了他是仓颉大弟子的疯话。以后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起这件事，并且常常产生一个冲动，将来，我应该去河南，我要找到他，跟他说说当年那件事，听他说说他当疯子那些年的故事。
四
1984年夏，我大学毕业，本以为可以靠着十多年认识的那些字和读过的那些书给自己开辟一片天地，没想到，一场大病后，就双目失明了。识文断字靠的是眼睛，眼睛没了，还怎么识文断字？那时候，奶奶还在。她跟我说：“当初，仓颉造字的时候，凭的是一颗心，只要有心，没有字也能造出字来……”奶奶还跟我说：“还有那个河南人，他装疯卖傻，到处乱跑，还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一条活路！只要你心不死，就能造出自己的字，走出自己的路……”
为了证明自己的心还没死，就重新拿起笔，摸索着在纸上写起字来。尽管很艰难，却从未放弃。三十年来，在每一个写作之夜，我将那一个个散落在无边黑暗虚空里的汉字缉拿归案，让它们按照我的旨意在洁白的纸上做不同的排列组合，居然就有了百余万字的作品和两本受版权保护的集子。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是一个类似西西弗斯推动巨石的游戏。看来，还是奶奶说得对，只要心不死，无论怎样，都可以向仓颉那样，造出自己的字来，像那个河南人一样，在这个世上到处乱跑。其实，失明也没啥，这不妨碍我做一个识文断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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