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语嫣前身是村姑王玉燕：金庸小说的版本问题

简单说来，金庸小说有三个版本。第一个，当年在《明报》为主的各种报刊上连载的版本，我们称之为连载本。第二个，金庸1972年写完《鹿鼎记》，金盆洗手，退出“侠坛”，花了十年时间修订自己的小说，修订后的版本我们称之为第一次修订本，简称“一修本”。从连载本到一修本，我的总体评价是得大于失。

举几个例子来看看：第一，《书剑恩仇录》的开头，连载本是这样的：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气宇轩昂、志行磊落的《贺新郎》词，是南宋爱国诗人辛弃疾的作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骑在马上，满怀感慨地低低哼着这词。

这老者已年近六十，须眉皆白，可是神光内蕴，精神充沛，骑在马上一点不见龙钟老态。他回首四望，只见夜色渐合，长长的塞外古道上除他们一大队骡马人伙之外，只有阵阵归鸦，听不见其他声音，老者马鞭一挥，纵骑追上前面的骡车，由于满腹故国之思，意兴十分阑珊。

这位老者就是书中的重要配角、武当派高手“绵里针”陆菲青。这个开头其实写得不错，但一修本把这一大段都删掉了，直接入题：

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陕西扶风延绥镇总兵衙门内院，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跳跳蹦蹦的走向教书先生书房。上午老师讲完了《资治通鉴》上“赤壁之战”的一段书，随口讲了些诸葛亮、周瑜的故事。午后本来没功课，那女孩儿却兴犹未尽，要老师再讲三国故事。这日炎阳盛暑，四下里静悄悄地，更没一丝凉风。那女孩儿来到书房之外，怕老师午睡未醒，进去不便，于是轻手轻脚绕到窗外，拔下头上金钗，在窗纸上刺了个小孔，凑眼过去张望。

只见老师盘膝坐在椅上，脸露微笑，右手向空中微微一扬，轻轻吧的一声，好似甚么东西在板壁上一碰。她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对面板壁上伏着几十只苍蝇，一动不动，她十分奇怪，凝神注视，却见每只苍蝇背上都插着一根细如头发的金针。这针极细，隔了这样远原是难以辨认，只因时交未刻，日光微斜，射进窗户，金针在阳光下生出了反光。

书房中苍蝇仍是嗡嗡的飞来飞去，老师手一扬，吧的一声，又是一只苍蝇给钉上了板壁。那女孩儿觉得这玩意儿比甚么游戏都好玩，转到门口，推门进去，大叫：“老师，你教我这玩意儿！”

两相比较，连载本的好处在于先声夺人，直接勾勒出陆菲青的形象与心事，但一修本“埋线”更深，慢慢地、很有耐心地把陆菲青的形象描画出来，显得更加朴素、紧凑、刚健，颇具史传的意味。当然，连载本每期字数有限，需要尽快“抓人”入戏；修订本结集成书，可以从容建构，情境与需求的不同自然会造成写法的差异。《射雕英雄传》的一修本补写了张十五说书一大段文字，使全书徐徐展开，大气厚重，也是同样的意思。

《射雕英雄传》的一修本除了开头改动较多，正文还有几处重要的删削。比如说，郭靖除了那匹神骏的小红马，还有过一只小红鸟。这只小红鸟非常神奇，喜欢在火里洗澡，不管多凶恶的毒蛇蟒蛇，一口啄死一个，绝不跑空。这只鸟太超自然了，删掉它我是赞成的。再比如，连载本写了很大篇幅的一场蛙蛤大战，炫奇求异而已，与故事线索发展关系不大，一修本也把它删掉了。另外有一个人物叫秦南琴，也删掉了。秦南琴是一位山中捕蛇人家的姑娘，被杨康诱奸，生下杨过。到了一修本，金庸把她和穆念慈合而为一。这是为了避免太多不必要的头绪，我也很赞成。

当然，有很多老读者都不喜欢这些修改，他们是看着连载本“陷入”金庸、不可自拔的，那就会带着浓浓的“初恋情结”反对任何改动。比如说金庸的秘书杨兴安，他就公然批评自己的“老板”，说绝大多数改得都不好，他只认可一处改动，就是王语嫣的名字。

王语嫣在连载本中叫什么名字呢？王玉燕！金庸在一修本不仅给她改成“王语嫣”，还借段誉之口表扬这个名字“妙极妙极，语笑嫣然，和蔼可亲”。确实，以书中描写的王语嫣的仙女一样的容貌体态，还是“语嫣”二字比较配得上。“王玉燕”就未免俗气，说是村姑还差不离，哪儿能想象出“神仙姐姐”的风采呢？

名字和本人不相匹配是很常见的，所以作家常常会用笔名，追求名字与作品气质的吻合。比如说古龙，一听“古龙”二字，我们本能地就会觉得侠气纵横，你能想象楚留香、陆小凤、萧十一郎是熊耀华写的吗？还有一位当代著名作家苏童，代表作《妻妾成群》，被张艺谋搬上银幕，叫做《大红灯笼高高挂》。苏童这名字你一听，那就是富有诗意的小说家的名字。他的真名叫什么？——童中贵，你一听就是村里会计的名字。

不能总说人家，我自己的名字叫马大勇，跟我这人也很不匹配，我既不“大”也不“勇”，可谓“名不副实”。前些年上课跟学生说起这个闲话，一个孩子说：“老师，不止你一个人这样啊！咱们吉林大学文学院好多老师都这样。张福贵，一听就是养牛大王的名字；王桂妹，一听就是卖花姑娘的名字；马大勇，一听就是石油工人的名字”！哈哈！这孩子可谓举一反三，挺机灵的。好在我们不是作家，不名副其实，也就将就用着吧！

以上仅举几个小例子，目的是说明一修本总体改得不错，得大于失。既然叫“一修本”，那就是说，还有“二修本”。1999年到2007年，也就是七十五岁到八十四岁之间，金庸启动了又一次“世纪修订”，并把最新修订本交付广州出版社陆续出版。这个版本我们称之为“二修本”。

二修本的一些改动是很惊人的，比如说《碧血剑》里袁承志与阿九的爱情。之前的《碧血剑》，袁承志从没有明确承认过他对阿九存在爱情，但有很多敏锐的读者发现，袁承志对温青青很长时间都叫“青弟”，称阿九则是“阿九妹子”。相比之下，袁承志的爱情天平其实是倾向于阿九这一边的。金庸接受了这样的心理学分析，在二修本中加了这样的桥段：

承志一瞥眼间见到青青，又见到阿九，心念忽动：“这两个姑娘对我都是一片真情，并非假意。到底我心中对谁更加好些？我识得青弟在先，曾说过要终生对她爱护，原不该移情别恋，可是一见阿九之后，我这颗心就转到这小妹妹身上了。整日价总是想着她多，想着青弟少。我内心盼望的，其实是想跟阿九一生一世的在一起，永不离开。到底如何是好？”

承志跟着过去，阿九凄然道：“承志哥哥，我要跟师父到藏边去学功夫，千里迢迢，不大容易相见了。我等你……等你……三年。你三年不来，就不必来了。我就落髪做了尼姑……心里永远……永远记着你……不，我等你十年……”承志道：“我一定会来见你，阿九妹子，不到一年，我就来啦！我见不到你，我会死的。”阿九轻轻摇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加上这些文字虽让袁承志多了几分“脂粉气”，但基于上述的心理学分析，还是可以接受的。黄药师爱上梅超风可就不容易接受了，事实上，当年这个桥段一经披露，举世大哗，引起的震动甚至不亚于现实中的明星出轨事件。

请看梅超风的回忆：

 我本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那时我名字叫作梅若华……我跟着师父来到桃花岛，做了他的徒弟……师父给我改了名字，叫梅超风。

……我年纪一天天的大了起来。这年快十五岁了，拜入师父门下已有三年多了，诗书武功都已学了不少。我身子高了，头发很长，有时在水中照照，模样儿真还挺好看。大师哥……拿一张白纸笺盖在第一张纸笺上，仍是师父飘逸潇洒的字：“江南柳，叶小未成阴。十四五，闲抱琵琶寻。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我脸上热了，一颗心忽然怦怦怦地乱跳，我心慌意乱，站起来想逃走……

真的。这几年来，师父对我总是和颜悦色，从来没骂过我一句话，连板起了脸生气也没有。不过有时他皱起了眉头，显得很不高兴，我就会说些话逗他高兴：“师父，哪个师哥惹你生气了？陈师哥吗？武师弟吗”……师父听我这样问，说道：“我不是生玄风、罡风他们的气，是他们就好了。我是生老天爷的气”……师父笑了笑，走进书房，拿了几张白纸笺交给我。我脸又红了，不敢瞧他的脸，只怕笺上写的又是“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第二天，师父把我们三个叫去。我害怕得很，不敢瞧师父的脸，后来一转头，见到师父神气很难过，像要哭出来那样，只是问：“为什么？为什么？”……师父说：“灵风，你为什么要背‘何况到如今’这两句词？为什么要责问超风，说她欺骗我，说她答应了一辈子服侍我，却又做不到？哼，你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黄老邪跟人说话，有人偷听，黄老邪会不知道吗？嘿嘿，你太也小觑我了。我有什么气要出？要出气，难道我自己不会？我可没派你去打人！我如派你打人，是我吃醋了。玄风，超风，你们出去！”就这样，师父用一根木杖，震断了曲师哥的两根腿骨……。

从此以后，师父不再跟我说话，也不跟陈师哥说话，再不传我们功夫。他不久就去了庆元府、临安府，再过两年，忽然娶了师母回来……有一次中秋节，师母备了酒菜，招众弟子过中秋，师父喝得大醉，师母进厨房做汤，师父喃喃说醉话：“再没人胡说八道，说黄老邪想娶女弟子做老婆了吧……”

这段文字很长，看得出来，金庸是想解释点儿什么。解释什么呢？其实多年来，有不少读者都提出，黄药师因为梅超风和陈玄风有了私情，偷走九阴真经，就迁怒于其他弟子，把他们的腿全部打断，这个举动不太合理，仅用“怪癖”二字不够有说服力。金庸大概很认同这样的说法，所以加上了爱情元素。